这些年,后宫中,这个女人的狠毒与狠辣他都看在了眼里,于是失望、厌恶种种情绪接踵而至,夫妻早已非夫妻。
然而,在与神威候达成某种利益共识,也早已想让刘贵妃当上皇后的种种原因之下,以及巫蛊事件的牵扯和明晃晃的证据。
他下达了那道圣旨,赐了那杯鸩酒。
即使,他知道这里面有鬼,即使他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还是这么做了。
他原以为这一切是种解脱,却没想到当未央宫皇后饮鸩酒逝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的心终究还是会有些痛。
可是,悲伤终究是最大的魔鬼,没人能逃得过悲伤。
几杯清酒,终是唤醒了那些掩埋在了岁月最深处的情感。
那些情感,就像是春天里的种子,钻破了土壤,便再难抑制,终是发了芽,生了根,以摧枯拉朽之势成长了起来,占据了心里所有的感官。
后悔么?天子行事,又怎会有什么后悔的,只是终究是有些难过,有些不舍,有些不忍。
终究是爱过。
南宫观澜看着天子那张苍白的脸上展现出的悲喜,冷声说:“老夫最大的错误,就是将令妹嫁予帝王家。”
说完,他便抱着皇后,越过了天子,朝着他的车马而去。
赵玄水有些不知所措,他既不敢忤逆自己的父亲,又想跟着南宫观澜,一起去安葬自己的母亲。
天子看着南宫观澜的背影,犹豫了会儿,说:“南宫爱卿,我会以皇后礼仪,安葬洛儿。”
南宫观澜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他说:“在陛下赐鸩酒、派神威候兵围未央宫的时候,天下便没有皇后洛儿,只有吾妹南宫洛!”
“陛下穿着皇后娘娘十三岁时,亲手为陛下编织的芒鞋。
“握着着皇后娘娘十三岁时,亲手为陛下制作的竹杖。”
“拿着皇后娘娘十三岁时,亲手为陛下做的竹马。”
“要是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
听着这些话,也不知道天子是因为有所感触,还是往事浮上心头,一张苍白的脸上,竟然红了眼眶。
而南宫观澜,则是头也不回地来到了自己的车马前,将皇后交到了为自己赶车的亲卫手中。
而那几名亲卫连忙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皇后,然后将其放入了车马中。
南宫观澜转过头,看向了自己的外甥,当今的太子,冷声道:“你是个懦夫!”
太子闻言有些恼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如今杀母的三个仇人就站在那儿,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这时候,神威候却是化作一道青光来到了湘妃竹林间。
他的目标,是柳飘飘。
就在神威候接近柳飘飘的时候,躺在竹椅上的赵武,忽然抽出了韩晨背上的卷星银枪,然后朝着那道疾驰而来的青光飘然一刺。
无数带着雨露的阔叶落下,青光散去,神威候的身影显现了出来。
他冷冷地看着赵武,呵斥道:“你干什么!”
赵武反问:“你干什么?”
神威候冷笑:“你莫不是不知道,巫蛊之术,传自南蛮,而你身后的那名短发少女,便是来自南蛮。”
此话一出,在场的无数人纷纷转头看向了柳飘飘。
红月、韩晨、柳飘飘则是怒瞪着神威候,眼中满是敌意。
南宫观澜觉得有趣,于是留了下来。
赵武说:“那根阿冷有什么关系?”
神威候笑道:“本侯怀疑,帮助皇后施蛊之人,和此女有关。”
赵武说:“与阿冷无关!”
神威候挑了挑眉:“你说无关就无关?”
赵武反问:“你说有关就有关?”
神威候说:“莫不是你以为,你占着九皇子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你这是袒护,这是包庇。”
赵武问:“你有什么证据?”
神威候冷笑:“她出身南蛮,巫蛊之术,传于南蛮,就是证据。”
赵武问:“你是大理寺么?”
神威候有些不解。
赵武接着说:“既然不是大理寺,你有什么资格查案?”
神威候怔了怔,他确实不是管查案的,但是他是堂堂西楚神威候,庙堂之上江湖之中谁敢不给他面子,就算是当今天子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今日,竟然被一个黄口小儿弄得颜面扫地。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布满了霜色,冷声说:“若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本侯早已经一掌杀了你!”
赵武说:“你杀不了我!”
就在这时候,一道青光乍现,眼看眨眼间就要割掉赵武的头颅,忽然一把寒刀荡开了青光。
神威候不解地看着南宫观澜。
南宫观澜朗声而笑:“想不到堂堂西楚的神威候,竟然恃强凌弱,为难一个后辈。”
他的言语里,有颇多冷嘲热讽,隐有针对之意。
因为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亲妹妹惨死这个局,神威候可是没少费大力气。
神威候没有理会南宫观澜的嘲讽,而是看着赵武,眯了眯眼睛说:“九皇子,你可想好了,你现在不交人,本侯到时候命大理寺前来带人,你便是包庇、袒护之罪。”
赵武蹙了蹙眉头:“谁怕?”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但红月知道。
他这是烦了。
神威候,确实很啰嗦。
不过在神威候听到这句话之后,却是怒极反笑。
这世界上,最让人气愤的事情,莫过于一只蝼蚁一会儿咬你一口,你却偏生吓唬不了他,还不能干他。
神威候双眸中闪过两道光彩:“咱们走着瞧。”
赵武从神威候的眼里感觉到了杀意,不过他并不在意。
忽有清风袭来,吹得湘妃竹林阔叶“沙沙”作响。
一人乘风而来,身后跟着一道刺目的冷光。
赵武知道,来的是范毕之和卢温先生。
他想起来,他还欠范毕之一次茶约,于是笑了。
柳飘飘看着赵武脸上的两个小酒窝,既心动,又感激。
总之,她红了脸。
“臣,叩见陛下!”范毕之和卢温先生落地后,对着天子行了见礼。
天子正处于情绪不佳的状态中,因此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平身,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候,神威候看向了天子,振声道:“陛下,吾请求下令大理寺,彻查南蛮少女柳飘飘。”
天子蹙了蹙眉,刚刚神威候的所为,赵武的应对,南宫观澜的突然出手解围,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而之所以没有什么表示,是因为他还在犹豫,犹豫那个南蛮少女值不值得保。
亦或许说,他在思考,那个少女在南蛮心中的分量。
这时候,卢温先生说:“陛下,臣曾当过人字院的先生,有幸教过九皇子,南蛮少女柳飘飘也是臣的学生。”
“据臣在人字院的观察,柳飘飘虽然出身南蛮,擅巫术,是个活泼捣蛋的小机灵鬼,但是却心地善良,却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情来的。”
神威候冷笑:“卢温人心隔肚皮,当年夫子尚且不能断人心,何况你?”
或许是已经彻底习惯了现在的身份,再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赵武再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习惯性地摸了摸右手腕上那只镯子。
范毕之也站了出来,说:“神威候大人,你不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神威候顿时蹙起了眉头,南宫观澜出手,他有些意外,但却觉得还在情理之中。
因为对于南宫观澜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但是,为何范毕之和卢温也要帮衬着那个小子呢?
见在赵武的影响下,力量的天枰开始倾斜,天子那颗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他说:“范爱卿说的对,不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事情,就暂且到这里吧,至于未央宫巫蛊案具体调查,就交由大理寺处理。”
范毕之躬身行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神威候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也不能死磕,因为他已经得罪了一个南宫观澜。
再跟大理寺和天子闹,得不偿失。
天子摆了摆手:“朕累了,就这样吧,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行处理吧!”
说着,他转身朝龙辇而去。
那个背影,确实很是疲惫。
太子赵玄水不知所措,他看着南宫观澜,而南宫观澜却在说完他是个懦夫后,便自始至终再没有看过他一眼,干脆把他当空气处理。
见天子离去,皇后已逝,赵武不能杀!
神威候淡淡地扫了赵武一眼,然后带着神威营十万将士,就此离去。
赵武知道神威候最后那个眼神的意思,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神威候杀不了他。
见神威候已走,南宫观澜也收刀转身而离。
就在这时候,赵武忽然说:“谢谢。”
南宫观澜停下了脚步,怔了怔,笑道:“老夫也谢谢你那句话。”
赵武说:“我送你吧?”
南宫观澜点了点头。
就这样,赵武轻咳着从竹椅上站了起来,然后朝着南宫观澜走去。
韩晨一脸茫然,而红月和柳飘飘却仿佛看懂了什么。
太子赵玄水也很茫然,半晌后他回过神来,冲着和赵武并肩远去的南宫观澜,喊了一声:“舅舅。”
他的声音很委屈,就像一个被无情抛弃了的小怨妇。
南宫观澜冷冷的声音传来:“我没有你这个外甥,你不姓南宫!”
赵玄水既无奈又生气,转头看向了南宫靖。
而南宫靖则是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
……
所有人都离开了,红月、柳飘飘则是拽着韩晨回了桐华宫。
未央宫外,两旁种满湘妃竹林的官道中,只剩下赵玄水、谢飞文和御林军。
赵玄水呆立在那儿,任由春风春来,心中空荡荡的,只觉怅然若失。
此时的他,不像是荣华一身的东宫太子,反而像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偶。
生母南宫洛死去的画面,舅舅南宫观澜的那句废物,不断在他脑海中重复,将他心中的悲痛无限扩大,宛如魔鬼一般吞噬着他的心房。
如果恨,该恨谁?
恨天子、恨神威候、恨刘贵妃、恨南宫观澜、恨整个皇室、整个西楚,还是这个世界?
良久,呆滞的赵玄水回过神来,失声痛哭,大喊道:“我还有谁!”
这时候,御林军总指挥使谢飞文走过来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太子殿下,还有末将!”
赵玄水怔了怔,痛苦戛然而止,一脸不解地看着谢飞文。
……
……
老天爷总是那么不尽人意,亦或许是今天西楚发生的事情太令人悲伤,刚刚停了半个时辰的春雨,又开始稀里哗啦的下了起来。
南宫观澜叫人取了两件蓑衣,自己一件,赵武一件。
二人并肩策马而行。
南宫观澜问:“在城中城,问茶茶楼中,你见静儿的时候,便已经预知了这些事情。”
赵武说:“知了个大概。”
南宫观澜问:“所以,你断定南宫家会是你的朋友?”
赵武说:“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南宫观澜问:“你为什么要对付神威候?”
赵武说:“因为逼疯梅妃、将梅妃打进冷宫的人,与神威候有着莫大的关系。”
南宫观澜蹙了蹙眉头,接着问:“刚刚你直面神威候有恃无恐,也是断定老夫必然会出手。”
赵武说:“一半。”
南宫观澜不解:“一半?”
赵武说:“我知道你会出手?”
南宫观澜有些好奇:“为何你这么自信,你就不怕,如果你猜测、预知错误,而送了命?”
赵武转过头,一脸认真地说:“我认为,我的推演算计能力,冠绝西楚。”
南宫观澜朗声而笑:“真是一个骄傲的人啊,不过老夫喜欢!”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酒壶,竟是准备饮酒?
在整个西楚,能与南宫观澜共饮一杯酒的人不多,但如今他却打算和赵武共饮一壶酒,因为赵武足够骄傲。
打开了酒壶,酒香随风扩散,传遍方圆十里,不知道引得多少将士暗流口水。
此时南宫靖很想上前找叔叔讨一口酒喝,但他不敢。
南宫观澜豪饮壶中酒,酒水溅湿了他胸前的甲胄,然而他却浑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