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镜老尼居住所在庵的东边方位末间。卓亦亭、三喜、药先生三人随众尼姑转院过堂来到东边末间,老尼命他人停在抱厦外,却让卓亦亭三人候在抱厦内,她由着步撵先抬进堂里头。
约么两盏茶功夫,四名抬步撵的尼姑出来,其中一尼走到抱厦外,对那训斥小尼姑的中年尼姑说:“纯光,大师父叫你进去。”
唤作纯光的中年尼姑得了应,便进去,与卓亦亭擦肩而过时,微顿双手合十。一会儿,纯光走了出来,请卓亦亭三人进去,同时叫先前被她训斥的小尼姑上前,吩咐道:“去煮一壶静安竹叶,另再沏一碗浓稠苦荞来。”完毕对其他人扬扬手,散了的意思。转眼,众尼姑散去,纯光留在外头却是没走,有等伺候的矫作。
依纯光的话,药先生打头先,卓亦亭和三喜尾随进了堂舍内。
此间堂舍极其简易,与外面绿山红花,古松矮菊别映天外。未进门看去空空半间堂屋,进入一看中堂处连张桌椅都没有,一张陈旧的土窑炕横在靠东边窗下,窗沿上立一张高跷四腿贵妃小方桌,上放一土贡瓷瓶,瓶上插一扎白色的桃花;正对面一方供佛的桌子,桌上放置一尊汉白玉佛像,由上垂下些黄、白、黑相间的布幔布条,布上绣有祥云荷叶荷花仙鹤图,地上铺一张四方残破的跪垫,垫子四角漏出些黑白不清的棉絮。
伯镜老尼歪躺在炕上,靠着一条长枕,蓝绒袍子身上盖一张深湖蓝粗布被子。顶头炕沿边上放一方吃饭的矮桌,干干净净的放一串光滑黑亮的念珠和一口木鱼敲棒。余下便有其他也是细小不入眼,再者卓亦亭等人不敢造次乱窥看,依次慢步走入,至炕边立着,等老尼说话示下。
伯镜老尼见到三人时还咳嗽不止,手势抬起数下,有指挥让坐的意思。药先生忽想起布袋里的罗汉果,躬着腰杆拿出来,实实礼礼拱献到炕沿边的矮桌上。
伯镜老尼缓了下,舒口气道:“烦劳娘娘和先生惦记,老尼越过了时年,越是不中用了。”
药先生道:“老仙家言重了,您依旧善面康体,又有佛身普护,是要高寿千岁。”
伯镜老尼笑了,又招手指示让坐炕上,药先生转身半侧落坐,对着老尼,谦恭倍至。
伯镜老尼道:“原是不该在这方太妃住过的地儿见客,是我赖着老脸移了过来。心思着日后去了,能路随主子,免得找不着出入口。谁伺候她去?”
卓亦亭听出几分明白,眼下这屋子是已死了的太妃住过的地方。再环视一遭,方觉得简陋无比,身为一朝宠妃,废了之后沦落凄凉至此,实在可怜。因又想到宫中的姐姐,想到家中变故姐姐是否遭牵累,是否会如废太妃一样遭遇,日后也如此这般,可不凄惨?她忍不住眼泪流下来。
伯镜老尼看到卓亦亭擦拭眼泪,才刚醒了般,说道:“姑娘为何哭了?”
卓亦亭没敢坐,立在药先生边上,听老尼关心,便上前一福,斯文回道:“看到师父说话想起了家人,所以心里难过。”
药先生怕卓亦亭倒了底子坏事,便接过话来说:“老仙家您看她像谁?”
伯镜老尼仔细瞧了瞧,一时想不出,转头看药先生,药先生只是笑而不语。老尼便道:“瞧着是眼熟,竟想不起来。”
药先生道:“是媛妃娘娘的胞妹。”
伯镜老尼欠身起来,又仔细了一回,方道:“也是善面之人,可不是像了。姑娘,快快来这儿坐。”卓亦亭徐徐走近老尼,坐下,老尼又说:“有几年光景了吧,媛妃跟我提过,我倒是忘了。”
卓亦亭不敢无礼,小心翼翼半身侧坐,笑道:“姐姐能有今日,是托了师父的教导赐福。”
伯镜老尼叹道:“各人各命,各花各主。兴不得谁给谁福气,到底是她自己谋求得来。福大了是她,苦的外人不知道,总归也是她的。”
卓亦亭听这么说,眼泪更加掩不住,死死往外掉。
伯镜老尼道:“你们今日来,不光给我送果子药的吧?”看了一眼药先生,眼神是极柔和犀利,便又说:“宫里又密诏人了?”
药先生起身作了一回揖,道:“这次不关涉宫里,只是……”
伯镜老尼松了口气,说道:“不妨说,既是媛妃自己人。直说便是。”
药先生道:“只是也和宫里有些关联。媛妃生产后,听闻身体欠安,遂得皇上和太……太后的旨意,召她妹妹入宫陪护。”
伯镜老尼道:“这并不合规矩呀!妃嫔自有宫人伺候,什么时候我们这小主子跟那马百六想通了,有人情味儿了让你们进宫伺候?”
伯镜老尼颇为不信,说完淡淡地掖了掖被子。这时,外头有人敲门,老尼言语一声,见纯光领着被训的小尼姑端茶进来。
伯镜老尼道:“给施客倒上静安竹叶茶。”
小尼姑听毕,规规矩矩地倒了三杯,依次从药先生、卓亦亭、三喜捧上。纯光则端起一碗浓稠的苦荞给老尼,老尼接过来,呷了一口,便又说:“给三位客人端点斋食吃。”
小尼姑应了声去了,伯镜老尼看纯光不动,便说:“纯光,你也跟慧缘去,收拾两间厢房……”
药先生道:“老仙家客气,一间即可。”
伯镜老尼微一笑,领会了。纯光和慧缘小尼姑应了声把门关上出去。
稍后,伯镜老尼道:“我自然知道媛妃是有亲戚在都中,不知为何不找他们去,反而来寻我?我寻思不明白,也没机会问得媛妃。一晃几年,我竟糊涂忘了。”
药先生道:“卓府都中亲家正是庄府,庄府老太太年事高,比不得老仙家,又因老仙家向佛,度人向善,可不是卓大人想媛妃娘娘这些儿女也趋至向善吗?心地是极好的,才博得老仙家援手相助。”
伯镜老尼道:“抬举老尼姑了。”
药先生道:“老仙家是知道媛妃娘娘的,懂得知恩图报。卓大人也是性情和善之人,这二姑娘……”
前前后后这么听,卓亦亭知觉到老尼不肯帮。索性,卓亦亭也不想拐弯抹角遮遮掩掩,忙从炕沿起身,直立立跪在老尼前面,哭道:“求师父收留。”
药先生神情有要阻止,但是快不过卓亦亭的性子和口。于是,卓亦亭将自己府里如何被抄,父母兄弟如何,自己又是如何逃,官府如何下海捕文书,到庄府投奔如何被拒等等细述无遗。伯镜老尼听毕,沉默不语。
末了,药先生说道:“实情确实如此,若非到这副田地也不来求助您老人家。此事非同小可,我主张不连累让老仙家知道为好,望老仙家原谅。”
三喜看到自家姑娘跪着也跪下去,千求万求,头磕如舂米。
药先生见伯镜老尼还是不松口,又道:“贵仙地宝刹乃历朝圣上赐宇,再是安全不过。明眼人看得出,卓大人是被冤枉的。官中的众位亲王王爷也在给卓大人求情翻供,能昭雪的机会极大。娘娘在宫里头情况不明,眼下这二姑娘和小爷要是沦落外头,只有死路一条。望老仙家发善心。”
伯镜老尼冷冷道:“药先生,媛妃当初来,是您领的路,可没今夜这般遮遮掩掩。倒是姑娘伶俐直快。我看,太这么伶俐,留哪里都处不长远。何必连累我们这不毛之地?”
药先生道:“也不用长留,不过多时等他父亲昭雪即可走,娘娘和姑娘是不会忘您的大恩!恳请在仙地宝刹叨扰几天,实在烦了老仙家的清修,就请给我几日周旋周旋,打听着落了庄府,定让庄府的人来接走二姑娘,您看这样可妥当?”
卓亦亭道:“药先生错了,我原是不想去庄府,只是恨毒了他们陷害我父亲母亲。进得庄府,也是去报仇。但凡有能力机遇进得去,今夜也不来求师父收留。我们这样的人家出这样的事说多也是要连累他人,对宝刹也有不便,眼下,当是亦亭替姐姐来看望师父,替姐姐给师父磕头谢此前相助的恩情。”说着,卓亦亭狠狠倒地磕头。
磕头完毕,卓亦亭起身,掩面哭着要走。
伯镜老尼道摆摆手,两眼放出怒光来,道:“姑娘,并非老尼姑不肯收你。是了,庄府是你亲祖母家,不要你,那是他们冷血无情。前朝后宫,算计人心,出卖亲友的比比皆是,旧时有,现在见怪也不怪。这类人等,该出去千刀万剐,他们是罪不容诛!我不留你,是理,能留你是缘分,是天情之意。”略缓,又道:“留你也可,我倒有个条件。”
卓亦亭见有回转,便又跪下听示。
伯镜老尼道:“罢了,你且留下。我想起了再与你说。也不是十分为难人的事。太晚了,药先生你先回吧!”
药先生喜上眉梢,拱手作揖连连称谢,又奉承一番,正要离去,只听到门窗外头响了一下。
伯镜老尼镇定,药先生却紧张不已,出去打开房门,见是纯光那中年尼姑端来些斋食。
纯光尴尬而闪烁道:“小尼正想敲门,不想施主就开了。”
药先生点头礼了礼,回头凝重看了卓亦亭一眼,便又向伯镜老尼作揖一番才离去。卓亦亭领会到药先生那凝重的眼神,担心方才说话被纯光听去,更担心今日当慧缘的面羞辱了她,她会起歹恶心来整治她们。于是,药先生一走,卓亦亭实实地向纯光深深一福,并道:“劳动师父。”想笼络一下她。
伯镜老尼看卓亦亭款款落礼,便道:“姑娘有十五六了吧?”
卓亦亭道:“失礼了,还没给师父自报家名,我名叫卓亦亭,那是我丫头三喜。我今年十七,丫头十五。”
伯镜老尼笑道:“是伶俐,比你姐姐更甚。唉……纯光,你收的那徒弟慧缘也十七吧?是缘分,那就让慧缘领她们歇息去,好生招待,这些饭菜端到房里吃去。其他地方别收拾了,就让住媛妃先前来住的厢房。才出来又说这么一会子,我乏了,去吧。”
辞了老尼出门,在门口看到小尼姑慧缘喘息喁喁来到,对她师父纯光道:“师父,厢房收拾好了。”
纯光也不说话,将捧着的斋饭素食往慧缘手上掷,冷冷落落走在前头,慧缘跟在后,卓亦亭和三喜倒松一口气紧跟,才走没几步,忽然一抹红人影腾空闪过,三喜以为是眼花,卓亦亭随后一想,似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一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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