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庵的这位住持大师父唤作伯镜老尼,坊间也传说她唤作伯镜端慧太妃,实际她并非太妃本人,而是太妃跟前伺候的贴身前朝宫人。究根原由,药先生如是告知卓亦亭:伯镜端慧太妃原是先帝极宠的妃嫔,在后宫中盛宠在身,可知她过人之处。后遭受当今太后策谋陷害,失宠关闭,之后便逐出了宫。当今太后并非先帝正宫皇后,至于后来为何能成为当今太后不得而知,有人推测当今太后把主位皇太后给谋害了才得此殊荣位分。关于此处,卓亦亭听母亲提说过的版本比此有些出入,如外祖父替先帝争位,外祖母替太后保后宫,那时的太后不是主位皇后,为何现今太后对外祖母一族如此?现听说当今太后不是当时的皇后,为何现今的太后和当今皇帝对她一府如此好?叫人费解糊涂了。
药先生说:“因受当今太后谋害驱逐,这伯镜端慧太妃恨毒了她。时常对人说太后是‘马百六’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言语。起先太后还让人来找太妃麻烦,之后亦不加理会,由得太妃自生自灭。不多年,太妃因病薨世,现下的老尼接了庵宇。这老尼听取当时太妃的嘱咐,修身养气了残一生,不然宫里的毒手是不会罢休,所以恨毒了那些气焰收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提及宫内的事来。如不是你姐姐当时入宫,你父亲也没想到这位太妃的后人。”
一路上,药先生给卓亦亭主仆讲关于姐姐媛妃和伯镜端慧太妃之事,又不得不讲伯镜老尼的牵扯来,好警示卓亦亭见到她言语如何应对。
当时姐姐入宫,母亲曾想让她到庄府投奔,计划前程,父亲不知为何瞒着母亲将她送入京后不到庄府,而直接来到仙缘庵。如不是药先生说明,这事恐怕再无人知晓前因后果。药先生说:“你父亲担心你姐姐入宫后不懂规矩受到欺凌,就来寻太妃指点。换理说,庄府老太太,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她在宫多年,有资历又是自己人也是可以教导的,不知为何不寻她的助反而找太妃这边人等。里头的原由怕是只有你父亲知晓了。你姐姐到京,我在城外三十里接的头,悄悄入的城,一身钻到了这仙缘庵。正碰巧老尼姑有病根发病,任何药方子都不中用,日日夜夜咳嗽不止,后来你姐姐将从南边带来的一种药果子给她,吃了便好了。如此,询问了来历目的,老尼不消问其他就留下了你姐姐。此后,教导她如何在宫里伺候人,如何应对,如何这般那般。想必你姐姐进宫得宠封妃,也是有这老尼的多半功劳呢!”
听这么说,卓亦亭不免想,父亲将姐姐安排仙缘庵,想必是知道外祖母家不可靠。如今她不明说,也没多问一句,只听药先生继续讲:“你姐姐入宫一路被宠,跟皇帝甚处得来,又会伺候太后。固然封嫔封妃不在话下。后来,有了位分,媛妃给老尼报恩,送了许多钱银来,皇帝知道了怕太后生气,便找了由头续了些香火油膏,终才名正言顺。太后起先不根究,后见是频了,就寻皇帝的不是,媛妃是怕太后责难皇帝,遂请示皇帝作罢,就再也没相助仙缘庵。”
卓亦亭疑惑,问道:“先生如何知道这么清楚?”
药先生默默一笑,寻了个由头话来说:“我也是听说,所谓江湖传闻。江湖江湖,可不是糊弄人的是非流言。消遣听听作罢。可一事是要紧,你此番来,依旧求教,以进宫为由头。”
卓亦亭道:“宫里又没大选,若问起,如何回答?”
药先生道:“就说去见你姐姐,想怕是要留在宫里。自然的这么一回,你在庵里,留得正当,也学些处世之道。毕竟官中抄家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三喜在旁插了一句道:“要是老尼不答应,该如何?”
药先生摇头没搭话,从随身挂的布袋拿出一纸包盒子,打开一看,里头乃是南边的罗汉果。药先生道:“心在诚,至于事成不成在于天命。若不应,你们只能跟我回家中暂住着,当是我家中女儿如何?”
三人谋谋划划妥定,便来到真修舍。
真修舍并非一间房舍,而是山顶尖处劈开的岩壁,里头挖出一区洞室,供人修行憩息。远观,半边山尖直顶云霄,四处迷雾环绕,未开辟的山石腰上滋长矮松和山茶花。削平了的门壁上方,凸起一块不平整的横批石块,上面刻有三字“真修舍”,石门洞口挡一面赤金断石作门,门上嵌饰古木条子,饶有些暖和生趣,与山石的僵冷相比,增出一抹人气,细看木条上分别刻有莲花祥云之类的图案。门口左侧石块刻有一联字,写道:“真真假假落尘空望”,右侧石块还刻有一联:“梦梦幻幻度世了事”
离石门数丈处远近长一棵老根垂柳,再后便有一处残破亭子,亭子内有一块石切的八仙桌,桌中央挖有一孔,孔内长有些许兰花。亭子外满山坡皆是梅花和桃树。此时节为四月,梅花落尽,枝桠冒出新绿,唯独桃树引人怪奇,过了花期时节,枝上仍饱桠盛开,或骨朵儿,或烂漫成簇,有粉红的,洁白的,淡绿的,深血红的,似美人百伶百俐,叫人爱目不悉。
药先生约请卓亦亭主仆到亭子里坐。
三喜奇道:“人定是在里头,我去敲一敲。”
卓亦亭道:“造次了。师父在里头清修,时辰未到,我们等等又何妨。不在急一时。”三喜听毕,回了身坐一边。
药先生不言,背着手站在亭子边上,遥看远处迷雾风景。
三喜嘟囔道:“要是那师父今日不出来,我们在这干等么?为何不去找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卓亦亭看了一眼药先生,见药先生还是没说话,便对三喜道:“先生既然要我们来找这位师父自然有先生的道理。”
三喜嘟嘟囔囔,便道:“才刚姑娘不该去冲撞那尼姑。”
卓亦亭道:“我何尝想管理别人家的事来,想必小师父受制于人,连家里的念想都保不住。看了委实可怜。”
药先生转身来,说了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卓亦亭忿忿不平道:“这种佛门净地,有这样的事,见了人人都可唾之,何况先生与我。”
药先生道:“姑娘脾性是要吃亏,多加谨慎才是。”
卓亦亭低头,心想也没错,故软下了语气道:“药先生训的是,亦亭记住了。”
三喜道:“连尼姑都可这般欺凌人,可想这个地方官府是不管的,我们藏这儿,官府怕是找不着呢!”
卓亦亭对三喜“嘘”的提醒,环视周围,听闻风声,雀鸟鸣声,便只有远处小尼们打扫刷地的声音了。卓亦亭站了起来,走出亭子在一株桃树边上站定,伸出玉笋嫩指,抚了抚枝上娇花,不自禁地喃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光景是好的,林逋的‘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更切合此行此境。”
三喜走了过来,道:“姑娘,天气还是凉,坐着暖一些。”
卓亦亭没搭理,也未抽身,看着桃花花瓣上凝露,自己的泪水又禁不住掉下来:“今岁花开君不待,明年花开复谁在。记得没进京时,老家府上也有桃花,旧时姐姐没进宫,父亲母亲多疼爱我们的,如今都是不在了,睁眼闭眼瞬息,恍如隔世。自此以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药先生踱过来,细心安慰道:“姑娘莫伤心,此劫一过,我想办法给庄府通信儿,早日的进他们府里,就不必担惊受怕。”
卓亦亭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先生是宽慰我的,何尝不是羊入虎口?”
药先生道:“不入虎口焉得虎子?也是为了你父亲母亲在天之灵。”
三喜掐了一枝白桃花,给自己别上,口里不遮拦地说:“姑娘,我是听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可说亲戚家老爷府上告发我们老爷,我真气不过的!”
卓亦亭正声正色道:“告发?父亲对朝廷忠心耿耿,献了姐姐进宫侍奉皇上,何来逆反之心?告发?那是白白的冤枉,栽赃!陷害!”
药先生左右观望,倍加小心道:“姑娘,小心隔墙有耳树外有人。”复又道:“古人说:‘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
药先生话未落音,只听一处传来嚓啦啦的树响声,寻视而去,远处的树丛背后,一个人站在那里,是之前训小尼姑的那位中年尼姑,她看到卓亦亭等人看过来,便抽身迅速离去。想必在窥望他们三人,而距离远,三人所说的言语她未必听得真切。
药先生担心事出状况,就不再言语,一旦三喜出言,他就手势制止。如此,等至阳关蔽日,天光渐暗。
再又过一壶茶的功夫,细细碎碎的从外头鹅卵石小路走来一帮尼姑。为首是两名挑灯的小尼;后是四名壮实中年尼姑抬一架空步撵;后四名年轻一点的尼姑其中两名捧着焚炉宝香,其中两名端盛满水的木盆子和面巾;之后并排两名小尼,一名捧着一件颇为贵气的蓝绒长袍,一名捧着一端茶盅。其后是些上了年纪尼子,此前见到的中年尼姑和被训的小尼姑排在末。她们无声无息如同鬼魅一般走向石门。
那被训的小尼姑与卓亦亭三人擦肩而过时,微侧头看一眼,卓亦亭礼遇颔首一笑。等群人细数集中到门口,忽又见为首的两名小尼点亮灯笼。余毕,稍后等候。天时暗下,又过一会子,只见石门响起咔咔咔的动静,无须多久,石门就开了,里头黑漆漆看不到半点星光,透过门口那两盏灯笼,袅袅漂浮有丝丝薄雾在流动。
卓亦亭和三喜眼睛都不眨,药先生也看得入神,皆知晓老尼要出观了,未曾见识这般阵仗,故极新奇。紧接看到四名抬步撵的尼姑进石门洞,一会子便抬出一位奄奄一息的富态老尼。以下尼姑依次上前,持香者围绕步撵行走,后两名端木盆尼姑蹲下替老尼擦拭,净脸净手,约么一杯茶后,又有两名老尼去为富态老尼褪掉身上的脏袍子,重新换上蓝绒长袍,后端茶盅尼姑献上茶水,漱口,净手方毕。一队人有序有素转头,浩浩荡荡抬起步撵要离去。
眼看着众尼姑要把富态老尼抬走了,药先生忙上前作揖。
药先生道:“贺老仙家出观。”
富态老尼原先闭眼,听闻声音,微微撩起稀疏的眉睫,语未出便咳嗽个不止,一边的小尼再捧上茶给她润口喉,之后,不多言语,老尼扬手示意继续抬撵走。
药先生着急上前,切切地道:“宫里娘娘惦记老仙家的仙体,又托圣药来。”
富态老尼搭在撵沿上的手轻轻动了下,步撵停了,再睁开眼睛细细瞧了药先生一眼。药先生欣喜,忙招呼卓亦亭上前。
卓亦亭深深地向富态老尼参了个万福,老尼思量般看了半晌,没说话。
药先生又说:“老仙家愈加圣仙气态了。娘娘常惦记老仙家的恩,又托了果物来。”说着从布袋拿出那包纸盒罗汉果,示出给老尼看。老尼一看,嘴角笑了笑,眼睛又直勾勾看卓亦亭。
良久后,老尼道:“果然是故人了。”
到此,卓亦亭看事情妥当,才松一口气。主仆两人思量着,这位老尼便是伯镜端慧太妃的贴身后人了,可不就是伯镜老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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