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冷笑道:“你们两的事,你们两做过什么事?同宝玉假成亲?撺掇琏哥儿媳妇和离?撺掇贾府分家?贾琏同你们一道回来,忽然就转了性子,一定要跟着他叔叔读书,哭喊着住进二房,这也是你们的手笔罢?你们搅得我家不得安宁倒也罢了,贾家何辜?你们一定要闹得人家家破人亡才如愿么?”
宝钗见林海果然将所有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含笑看了黛玉一眼,不慌不忙道:“伯父久历宦场,怎么不知道我们叫贾府与王家疏远、大房二房分家都是为了贾府好?贾家从上到下早已经烂透了,只有二房还有些可看之处,与其等到被圣上厌弃,倒不如自己先丢卒保车,还可留得一线希望,日后也好帮扶家人。至于琏二哥住进二房么…贾府被抄家的缘由,伯父知道罢?”
林海看她一眼,慢慢道:“自然是有人污蔑。”
宝钗笑道:“这个污蔑的人是谁,伯父想必也知道咯?”
林海不语,宝钗自顾自道:“出面弹劾之人,乃是忠顺亲王门下,出首告发的则是贾府管家赖大,赖大有个儿子,现今也做着官,家里也是花园宅邸,亭台阁榭地起着,丫鬟老婆地围着,还娶了进士的女儿,伯父知道么?”
林海道:“赖大是多年侍奉的老仆了,贾府抬举他,也是该的。”
宝钗笑道:“贾府从前自然是抬举他,可是如今贾府自身都难保了,倾尽全力保出一个宝玉,也只是一个小县县官,他却扶摇直上,转任大府同知,伯父可知这里面的关节?”
林海背着双手,盯着宝钗道:“这却与贾琏有什么关系?”
宝钗笑道:“赖大出首,告发贾府,他儿子因此升官,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二房周瑞家里,一向并没有什么名气,却忽然在城东置办了大宅,我实在不解,正好琏二哥要回家守孝,所以就托他去查一查,本来这不过是个小念头,谁知却让我们查到了不得了的事。”她停下来看了林海一眼,林海面色不动,只淡淡哦了一声,她便继续道:“抄家那日,查出了许多僭越之物,这些东西,原本并不在贾府,却是周瑞家的偷偷放在那里的。”
林海道:“你只是空口白牙地说,又无证据,怎能叫人信服?”
宝钗笑道:“今日早上,便已经有了旨意,贾府旧物,全部发还,圣上还另赏了一笔钱财,算作压惊之费,伯父不知道么?”
林海道:“别的事算你勉强有理,那么与宝玉假成亲,又该做何说法?宝玉乃是贾府承嗣之子,嫡妻与旁人苟且也就罢了,如你们这般,却是妨碍到了子孙大事,你们倒还好意思求他母亲同意?”
宝钗道:“伯父这话又错了,与宝玉假成亲这主意,起初的确是我们万不得已之下,想出来的下策,此事说来的确是我们理亏,然而现今看来,这却是我们做的最大的善事。”
林海冷笑道:“原来勾搭别人的妻子竟是善事。”
宝钗肃容道:“伯父大约不知罢,宝玉自己…也另有心上人,这位心上人,还是位男子。”
林海只一眯眼间,便想明白其中关窍,蹙眉道:“柳湘莲。”
黛玉见他连柳湘莲的名字都能一口叫出,讶然转头,看了宝钗一眼,宝钗却越发胸有成竹了,向林海又一拱手道:“宝玉此人的性子,伯父应当有所了解,倘若姨妈迫着他娶了别人,他与柳湘莲的事一定再也瞒不住,这事败露之后,且不说姨爹、姨妈会作何反应,宝玉的前程,是一定毁了的。”
林海道:“朝中又不是没有好南风的官员,也未见因好南风的毛病,就从此不得升转。”
宝钗道:“好南风,与只喜欢一个男人,可不是一回事。再说便是那些好南风的老爷,又有几个敢正大光明地将这点癖好公之于众?我们同宝玉一处,既可以替他遮掩,还能在仕宦之事上指点他,于他、于我们,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林海冷笑数声,道:“我知道了,你们所做的一切,全是舍己为人,连劝张靖和薛蟠苟合,都是一片为人着想,绝无半点私心。”
宝钗镇重道:“我哥哥和张靖的事,伯父却不能怪到我们头上,我们不过是事发之后,再替他们想些周全之法罢了。”
林海道:“你们所谓周全之法,就是伪造我的笔迹,签署婚书,然后仗着我不能将自己的女儿推出去当众对质,糊里糊涂地将这婚事办成么?你们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事不机密,叫我提前知道了此事,张靖现在,已经回到了庄子上,由阿方看着,薛蟠这厮也已经叫我拿了,只等取了我的名帖,就可以交送官府,判了他的罪状,”他顿了顿,盯着宝钗的脸道:“当然,若是我不将他送出去,他就可以依旧做他的监生,甚至可以谋个官职,做上几任,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宝钗微微一笑,道:“伯父若一点师徒情分都不念及,自然可以一封书信递到衙门,革取我哥哥的功名,从重发落,以伯父之能,便是将我哥哥流徙至死,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林海道:“薛蟠做出这等辱没先人的事来,我只怕留着他,反倒带累了我的名声。”他说这话时脸色格外阴沉,眼光在宝钗和黛玉的脸上扫来扫去,显然说的并不止是薛蟠。
黛玉虽知林海多半是故作声势,心中依旧一冷,将宝钗的手握紧了些,挺直胸膛,淡淡道:“这事尽数决于父亲,父亲若要薛大哥死,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过薛大哥在做这事之前,便已经和张靖约好,若不能同生,便即同死,父亲若是执意要处置薛大哥,我想他们大约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齐去死了。”
林海转向宝钗,道:“没想到你为了同黛玉在一起,竟是连手足之情也不顾了?”
宝钗笑道:“我哥哥与张靖既然有情,便是为此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我再怎么阻拦,也是无可奈何,倒不如索性成全他们的好。正如我和黛玉,若是生不能同衾,那倒宁可死而同穴了,伯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海面色倏然一变,冷声道:“你以为以黛玉的性命威胁我,便能如愿么?”
宝钗只是笑道:“我从未想过以黛玉的性命威胁伯父,我所说的,不过是万一之可能罢了。”
室内忽然静寂了片刻,林海两手紧握,眯着眼看宝钗。
宝钗直直回望,未有丝毫退缩,连黛玉也直视着林海,目光坚定,没有半分犹疑。
到底还是林海先又开了口,一字一句道:“只怕你们想死而同穴,也未必容易。”
宝钗轻轻地笑了:“伯父大费周章地派人查了我们两的事,又扣住了我哥哥和张靖,所以便觉得一切都在伯父掌握中了,是也不是?”
林海眯着眼冷冷一笑,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门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小厮躬着背,端着茶盘进来,替林海换了一碗茶,之后却不立走,而是站在林海身边,听候吩咐。
厅门敞开,外面空空荡荡,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林海眉心一跳,咳嗽数声,却再无人进来。
反而是那倒茶的小厮直起身子,拱手笑道:“柳湘莲见过林老爷。”
林海一惊,望向宝钗。
宝钗道:“柳大哥混迹梨园,最擅长模仿旁人的身形步伐,拳脚上也颇精通,我们两个文弱女子,千里入京,担心无人照管,所以托他一路护送,柳大哥待我们也尽心尽力,连驾车这等琐事,也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林海沉着脸看黛玉道:“玉儿,你是要帮着外人,逼迫你生身父亲么?”
黛玉却笑道:“爹爹想看到的,不就是这个么?”
林海一怔,那满脸肃整之色倏然就退去,微微现出几分尴尬来。
宝钗见他神色,对柳湘莲点点头,柳湘莲笑看林海一眼,转身退出,重新将厅门带上。
宝钗方转头对林海一揖,道:“伯父爱女之心,实在良苦,宝钗实在感念。”
林海脸上变色,冷哼道:“你是想同黛玉在一起想疯了么?尽说些胡话!”
黛玉从怀着摸出一张纸来,笑道:“爹爹连给薛家的婚书和过继的约定都写好了,这会儿再不承认,似乎有些晚了。”
林海这回彻底变了脸色,一张老脸胀红,瞪着黛玉道:“不是不许你进书房了么?”
黛玉吐吐舌头,道:“爹爹从小就不许我进书房,可我哪一本书,不是从书房拿的?”
林海尴尬得很,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咳嗽一声,道:“你们怎么发现的?”
黛玉笑道:“方姨娘告诉我的——爹爹一夜未眠,清晨做出决定,派方姨娘带着婚书去庄子上安抚张靖,顺便将事情告诉了我。否则爹爹不觉得奇怪么?庄子上快马来回,不过一个多时辰,寅时开城门,为何我现在才进来?”
林海脸色铁青,愤愤道:“阿方…”
黛玉道:“父亲也不要责怪方姨娘,方姨娘自从进门,便一直忧心父亲子嗣之事,我告诉她,若是我们的事成了,张靖和薛大哥愿意过继一子入林家,并且这孩子从小便由我养育,方姨娘一高兴,就先许了我们。”
林海道:“她知道此事,只怕已经有些时候了罢?”
黛玉道:“不多,也就是近几日的事。”
林海冷哼一声,道:“你们一个一个,翅膀都硬了,嫌我老了,都不听我的了是么?”
宝钗笑道:“我们怎敢嫌弃伯父?只是这个结果,不是伯父自己要的么?伯父的担心,第一无非此事不见容于世人,怕我不能护持黛玉,所以故意刁难,想要考验于我,第二便是担心黛玉无后,百年之后,连个祭奠香火都没有,如今两件事都解决了,连林家都有了继嗣,伯父难道不该高兴?”
林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毋怪你方才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宝钗正色道:“我们来见伯父之前,便将贾家、宝玉、琏二哥、我哥哥、张靖、柳湘莲和我们各人的丫鬟甚至是鸟儿,都已经处置妥当,乃是真真正正了无牵挂,又有何惧之有?再说,我同黛玉,早已经下定决心,纵是抛却身家性命,也一定要在一起,既是破釜沉舟,那便更无所畏惧了。”
林海见她说得严肃,越发不悦地道:“你们话说得再好听,其实也无非就是仗着你母亲软弱、姓王的糊涂,而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恣情任性,无所不为罢了。设若黛玉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你那好姨父的女儿,我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大胆。”
宝钗笑道:“然则只有伯父这样的学问品行,才能养出黛玉这样的好女儿,也才能令我这般神魂颠倒,冒尽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她在一起,伯父以为呢?”
林海被她一记马匹拍得面色微霁,捋须道:“能说动你母亲、姨母,还有阿方,又能笼络柳湘莲、贾琏为你做事,算你还有些手段,你这样的人,配上我女儿,也还算勉强罢。只是我观你方才言辞,觉得你这人于自己看重的人固然看重,于旁人却实在太过淡漠,你如今喜欢黛玉,倒还没什么,若是日后,你们相处久了,你对黛玉厌倦了,却又怎么说呢?”
黛玉道:“爹爹多虑了,宝钗她面上淡漠,其实是极热心的人。”
宝钗却笑道:“黛儿,伯父为你筹划得是——伯父想要我怎么办呢?”
林海道:“我只要你做两件事。”
宝钗道:“愿闻其详。”
林海道:“第一,你须得改姓林氏,认作我的义女,无论真假,你日后都不得嫁人,而且无论收养也好,过继也好,所有养育之孩童,都不可继你之后,而必须充作黛玉和宝玉的孩子。当然,我会留下家训,日后你过世而无嗣,他和他的子孙,也会替你祭祀洒扫,不令你做了孤魂野鬼。”
黛玉变色,唤一声“爹爹”,却被宝钗拦住,宝钗笑道:“这个使得。”
林海见她答应得爽快,微笑道:“第二,凡你名下的产业,连当铺、田地、店面、金银在内,无论现在的,还是以后打拼得来的,一应都须交予我来保管,我会将一半钱财买成祭田,等日后薛蟠之子过继,便交予他继承,他若长大之后,又想认回生父,便不能继承这些祭田,另外一半,我会改作黛玉的名字,作为她的使费。”
宝钗笑道:“既是认伯父做父亲,我的钱财,自然都由伯父做主。”
林海道:“你既同意,那便签字画押,我会命可靠之人保管契约,日后你若是反悔,你同你哥哥便会在士林中大出其名。”
宝钗点头道:“伯父思虑周到,确是一片慈父之心。”这片刻间,林海已经亲自拿来纸笔,顷刻间提笔挥就,写成一份文书,宝钗顾不得黛玉在旁阻拦,爽快地签字画押,交予林海。
林海将宝钗的名字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你们回京也有些时候了,宝玉那头,只怕也要着急了,我今晚治酒,宴请几位亲朋,令他们做个见证,算是正式认下你为义女。今日之后,你们就动身回去罢,你名下的产业,我会着人查清,到时候一体书信交付。”
宝钗点头应下,就着方才的笔墨,当场就将自己名下的产业仔细写出来,连掌柜何人,得力伙计是哪些,平素哪些生意比较赚钱,又托了哪门关系,都写得清清楚楚。
林海见她诚心交付,也细细查看,连黛玉几次扯他的袖子,都没有理会。
黛玉本以为他遭此变故,该当叙述些父女温情,抒发些感慨,谁知林海却只顾着一件接一件吩咐事情,宝钗也毫不反驳,一样一样顺着林海的话做,她几次插嘴,都被这两人无视,积恼之下,猛地一跺脚,推门而出,自顾自回屋去了。
她一走,林海才回过神来似的,死死盯着宝钗道:“我有许多门生弟子,日后若是你敢待她有半点不好,不必我出手,我这些弟子,便能叫你万劫不复。”
宝钗笑道:“伯父…父亲多虑了,黛玉于我,更甚于眼中之珠,终我之世,我绝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
林海道:“我就这样一个女儿,从小千娇万宠,如珍似宝,本来还打算给她挑个好女婿,谁知却被你这臭丫头骗走了,哼!”
宝钗见林海满面愤愤,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只是说黛玉的好,却也不恼,只是微笑着耐心听说,间或附和一句。林海好容易说完,却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木簪,沉着脸递给宝钗,道:“这是她母亲临终前留下的物件,一共只有两根,这是黛玉所最钟爱之物,她自己手里有一根,这一根她同我要了很久,我也没给她,你拿着去给黛玉,她一定高兴得很,便不会计较方才之事了——权当我认下你这干女儿的见面礼罢。”
宝钗一怔,接过木簪,细细一看,立时便笑了,边笑边道:“父亲大人,这根簪子,我早已有了。”
林海也是一怔,只见宝钗从怀中小心取出一根木簪,捧出来一看,却正是亡妻生前所刻,那一股歪歪扭扭的纹理,绝无第二个人再仿得出来。
林海顿时又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胸中愤懑,免不了剧烈地咳喘起来,宝钗亲替他抚背顺气,一如亲女,待他心平气顺之后,却忽然开口道:“父亲放心,便是你百年之后,我也一定将黛玉照顾得妥妥当当,令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林海见她敏锐至此,欣慰一笑,忽然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问题:“那日叫人送信过来,请我上书,代为弹劾忠顺亲王‘跋扈’的,是你罢?你怎么知道圣上不满忠顺亲王?从前贾府的情势,我们几个相熟的,都有所察觉,私下也颇议论些,却没一个人会想到圣上对贾家猜忌如此之深,你一介女子,又是怎么将圣上的心思算得这样准的?”
宝钗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木簪,道:“有些东西,大约就是命罢。”说罢对林海眨眨眼,起身寻黛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