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地多风雅,连这小小县衙也建得极精致,前厅是个水榭,下面有曲水流过,内中养着三五群锦鲤,虽不及京中府邸豪阔,却也别有几分意趣。
宝玉因听见当地松鹤楼出名,所以特地请宝钗、黛玉品尝一番,谁知钗黛二人正是如胶似漆之时,又都不把宝玉当做外人,酒过三巡,就难免亲亲我我起来,宝玉看着她两个亲热,不知怎地竟想起柳湘莲,长叹一声,放下筷子,黛玉正是酒兴起来,就看他道:“好好儿的,你怎么又叹起气来?”
宝玉强笑道:“我在想那张婆子的案子,今日衙役们带着犬只将那一路都搜寻过,并不曾见人,讯问猎户,也说没见过张四喜,你想这么大个活人,到底能去哪呢?”
黛玉半迷着眼道:“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活了,不是在这,就是在那,总是有个地方的,张四喜如此,柳湘莲也如此,人世冥冥,总有定数,你再长吁短叹,也改不了他的去处,还不如先饮酒赏月的好。”
宝玉灵机一动,转身道:“颦儿莫非知道柳湘莲的去处?”
黛玉正是眼旸意觞时候,顺口就道:“你不是要忘却前尘,一心做官了么?怎么又开始惦记他了?”
宝玉道:“我…我不是,我只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并不是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黛玉就笑道:“那么我不知道。”
宝玉急道:“你这话分明就是知道!你我这样情分,你对我又何必这样藏着掖着的呢?”
宝钗咳嗽一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她分明说的不知,你怎么非要说她知道?”又扯着黛玉道:“黛玉醉了,我们走。”
宝玉急忙扯住她道:“宝姐姐,你一定也知道他在哪里,求你告诉我。”
宝钗讪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下落?”扶着黛玉要走,谁知黛玉看见那下面池子里的锦鲤可爱,伸手就要去捞,她是醉酒的人,一弯腰就摇摇摆摆的,几乎要整个人跌进去,宝钗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她,唤宝玉道:“你是死人么?还不来帮我搭把手?”
宝玉福至心灵,一步站在那池子边上,防着黛玉当真跌进去,口内却道:“宝姐姐先告诉我,他…在哪里?”
宝钗恨的跺脚道:“他就在苏州,到底在哪,我也不知,不过你以后自然会看见——快帮我扶着她!”
宝玉才伸手去扶住黛玉,和宝钗两个一人一边,将黛玉送回去了。
黛玉初见宝钗,只顾着两人厮磨,将旁事都忘得差不多了,然而极乐之后,难免又生出几分悲凉之情,尤其酒后激人愁肠,等回了屋子,竟就转喜为悲,抱着宝钗道:“宝姐姐,从前我家里也有这样的水榭,母亲也常与父亲如今日这般饮酒。”
宝钗听她思念亡母,轻轻顺着她的背道:“这两日忙着安置,都不及去伯母坟前洒扫,等过些时候清闲了,你带我去拜见伯母好么?”
黛玉一怔,眼中顿时清明了些,踟蹰道:“带你…去母亲坟前?”
宝钗点头笑道:“可以么?”
黛玉咬着下唇道:“我…不知道。”若是带她去母亲坟前,祝祷之时,难免要解释她的身份,若人死无知倒也罢了,可万一人死有灵,带着宝钗去见母亲,岂不是…不孝?再说父母一体,若带她见了母亲,父亲那边,又该如何呢?
宝钗见她犹豫,也不逼她,只轻轻笑道:“横竖我们都在苏州,去的时候多呢,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我就是。”
黛玉道:“宝姐姐,你不要多心,我…我是极想带你去的…我只是还要想一想…”
宝钗笑道:“我不过随口一提,你不要心急。夜了,早些睡罢。”替她擦拭过头脸,打发她躺下,黛玉正是中酒时候,心内惶急,眼皮却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倒在床上,慢慢睡过去,手却死死抓住宝钗的袖子,一夜不肯放手。
宝钗在房中枯坐一夜,至清晨才睡去,睡到一半,忽听青雀推她道:“姑娘姑娘,琏二爷回来了,说是查出了了不得的东西,宝二爷请你去看看。”
宝钗模模糊糊地睁眼,见黛玉也慢慢醒来,先问她道:“头痛么?”
黛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望着她道:“你…一夜没睡?”
宝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还不是你这小魔星,半夜里非要扯着我袖子不让我去洗漱,我只好在边上将就着打了几个盹。”
黛玉听她睡了,稍稍放下心来,低头道:“昨晚…对不起。”
宝钗笑道:“你是该说对不起,柳湘莲的消息,我嘱咐你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告诉宝玉,你偏偏要告诉他,这下可好,他大概有些时候睡不着了。”
黛玉道:“我明明说的不是这事。”
宝钗挑眉道:“不是这事,那是什么事?你还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黛玉见她装傻,又见青雀在旁,只好含含糊糊道:“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宝钗戳一戳她的脸道:“琏二哥像是查出什么来了,你要去听么?要去,就快更衣洗漱,不然我可不等你。”
黛玉就忙忙起身,胡乱擦了牙同宝钗到前面。前头贾琏一见她们就起身笑道:“我可查出来了!昨日我假装行商要在一户姓朱的家里住宿,故意露出褡裢里的银两,到了晚上那家的户主就偷摸溜到我床头要劫我呢!那张四喜必是他杀的无疑!”
宝钗蹙眉道:“琏二哥慢慢说,你说他要劫你,是打算谋财害命,还是只是单纯的盗窃?他带了凶器么?”
贾琏得意地笑道:“他自然是带了凶器的,不然我怎么认定是他呢?”叫旺儿道:“把东西拿来。”
旺儿便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道:“我们听见二爷叫喊,推门进去,就见那朱大手里拿着这把刀要杀人呢,同去的四五个人都见了的,铁证如山!”
黛玉哼道:“你懂什么是铁证如山,就在这里胡沁?先把事情从头到尾和我们说一遍,不许凭空臆想。”
旺儿被她一说,挠了挠头道:“我…我方才说的都是亲眼所见,并非凭空臆想,我们二爷也在的。”
贾琏也笑道:“他说的属实,我因心里怕他害我,所以夜里一直和兴儿一起坐着,并未入睡,大约三更时分,听见外头有动静,后来朱大推门进来,我们就合力和他打斗,正好旺儿几个听见,就进来制伏了他,现在他一家都被我们拿下了,你们只管审问就是。”
黛玉道:“一百两银子足够中等之家过好几年了,他若是得了这么一注横财,怎么还会用这么破旧的东西?而且还是柴刀?”
贾琏道:“许是他骤得横财,还不敢花用,怕露了痕迹?”
黛玉道:“他若是怕惹人注意,就不该这么短时候又犯案,若是不怕,那自然也舍得这把柴刀了。”
贾琏被她一驳,讷讷道:“…不管怎样,那人想要害我,却是千真万确。”
黛玉与宝钗对看一眼,宝钗对宝玉道:“你先升堂审问罢。”
宝玉点点头,传令衙役,提审那朱大一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