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为人,诸事若不上心还好,若上心,却办得极是妥帖的,从前黛玉南下,贾母头一个便想到他,为的也是他办事稳妥。他既答应了宝玉,次日果然起了大早,带着旺儿,晃悠悠将那张四喜所经过的路仔细走了一遍,又假装是过路的行商,夜里就在那野林子里的猎户家借宿。
宝玉下午得旺儿回来报信,说贾琏夜里不回,转而又担心起贾琏的安危来,想了一想,叫过李贵,叫他带着两三个壮仆,也扮作过路的人去同一家投宿,刚吩咐过这头,那边王成几个有品级的吏员结伴而来,见面各自一拜,纷纷喊:“老爷。”
宝玉忙将王成扶起,笑道:“王典史是为钱粮的事而来么?”
王成一怔,越发堆起笑道:“老爷也想到这事了?”他们做人属僚的,上官一换,祸福安危便大不一样,担心了一路,听说朝廷委了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举人,自忖这人年少得意,恐怕锋芒太盛,不肯听信人言,且这等世家子弟,随身必自有亲近之人,未必肯重用他们这些属下,因此就存了个故意刁难的心思,好教宝玉知道下面这些人的厉害,以后总离不了自己,谁知宝玉有族兄及几个师爷扶助,初来便将事务料理停当,虽还不及细处,大面上已经有了样子了。
王成看宝玉不是易与之辈,怕他站稳根基,自己这些人越发没有立足之地了,因此便选了几件极难的钱粮之事,前来告诉宝玉。
宝玉本性聪明,又得宝钗几个提点,再见这几人神色,便知端地,再听王成的话,便微微笑道:“本来我也想找王典史说这事,没想到你自己来了,倒省得小幺儿再跑一趟。未知如今县里田地几何,丁口多少,每年赋税如何,又有无拖欠呢?”
王成见他反问起自己来,不免生出几分反客为主之感,斟酌一下,慢慢道:“长洲的丁口赋税之事,从前是长洲县的一位刘师爷管,后来他因病离开,又遇着析县,如今丁口土地,还未算清。”
宝玉立刻作色道:“马上就是征收夏税的时候了,连户数都没有,要怎么征收?王典史代了这么久的县衙事,这些方面,都没有考虑到么?”
王成心里一惊,不敢托大,拱手道:“下官自上任以来便与长洲县内交接清点,从未敢有懈怠,只是县内人口实繁,一时半会的,怕不能完备。”
宝玉笑道:“若是王典史一人忙不过来,我家人里倒是有些积年的老帐房,可以帮助清点。”
王成不意他一个贵家公子,随身竟带着老帐房,怔了一怔,推辞道:“这些本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劳烦老爷家仆。”
宝玉挑眉道:“方才典史还说时间紧,现在倒又来得及了么?”
王成讪讪道:“期限是紧,但既是公事,属下自当尽力而为。”
宝玉点头道:“既如此,钱粮之事就劳典史费心了,我那位钟师爷也是久于事务的,日后我衙内账房皆由他管,王典史若忙不过来,只管叫钟师爷帮忙就是。”
王成连连道:“若是那时,自然要劳烦师爷。敢问老爷还有何吩咐?”
宝玉笑道:“还有两件,也不是大事,头一个我想县里除了登记户籍丁口之外,另外再将历年欠税、逾期之户都列出来,我想一一前去查访,看到底是有意逃税,还是实在无能为力。若是实在无能为力的,我自然上奏朝廷蠲免,若是有意逃税,那休怪国法无情。第二件嘛,我想近日天气炎热,大家当差辛苦,每人赏赐一笔汤水费,按人头差役等次发放,此事还托典史和各位费心。”
王成听他说话,分明老于世故,与前两日不可相比,心内苦笑,连面上也不免带出几分颓唐,口中只唯唯诺诺而已。
这一拨人才走,宝玉便笑唤:“茗烟!”
茗烟一溜烟出来道:“二爷有事找我?”
宝玉道:“我叫你买的东西可都齐了吗?”
茗烟笑道:“二爷吩咐,奴才什么时候没办成过?席面已经齐备,只等二爷和奶奶了。”
宝玉蹙眉道:“你没请宝姐姐?”
茗烟怔忡道:“老爷还要叫宝姑娘?奶奶也在,怕不好罢?”
宝玉道:“罗唣什么?快去请宝姐姐来。”
茗烟见他动怒,吐吐舌头,溜肩勾背的跑到二门,求门上的婆子道:“妈妈劳烦通报一声,说我们二爷请宝姑娘去前面。”
那看门的几个婆子纷纷笑道:“宝姑娘不是早和太太去前头了?怎么还要你来叫?”一个人就扯着茗烟道:“茗小子,这位宝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老爷口里总离不了她?你告诉大娘我,以后厨上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留着。”
茗烟嘿嘿一笑,道:“才来时老爷不就说了么?这位是我们奶奶的好友,也是我们爷的姨表姐妹。”
那婆子就一捶他道:“你这小狗崽子,别尽拿话哄我,老娘在这县衙里当差的时候,你都还不知道在哪呢!”
茗烟冷笑道:“妈妈既这么神通广大,自己自然就知道宝姑娘的来头了,何必来问我呢?”一拱手道:“我还要去前头当差,妈妈们先自便罢。”自己一路跑到前厅,果然见宝钗和黛玉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知道席面一时半会散不了,就寻了锄药几个在一旁自己乐呵去了。
宝玉在前厅等了一会,见宝钗、黛玉两个一道过来,忙迎上去笑道:“茗烟这小东西跑得倒快,我还以为你们两要过会才来呢。”
宝钗笑道:“你以为我们两过会才来,还是黛儿过会才来?”
宝玉道:“宝姐姐这话怎么说?”
黛玉冷笑道:“你不是特地叫茗烟和紫鹃传话,点名只要请我,不请宝姐姐么?这会儿又在装什么傻?”
宝玉跺脚道:“这天杀的狗奴才!我说你们两时时在一处的,他怎么只说告诉了颦儿呢。原来是他自作主张。看我不捶他!——宝姐姐恕罪,这事并非出自我意,求宝姐姐饶我这一遭。”
宝钗还不及答话,黛玉已经乜斜眼道:“原来这事只是茗烟的主意,所以你这里只摆了两份碗筷,也是他的意思么?”
宝玉低头一看,才见果然只有两副碗筷,分明知道是茗烟做的好事,却也无从辩驳,只好连连作揖道歉,宝钗看他模样,扯一扯黛玉的袖子,黛玉才道:“罢了罢了,你也不要做这副样子,叫人看见,像什么呢?”
宝钗吩咐莺儿去再上一副碗筷,又让宝玉坐,宝玉见她不计较,才自心安,又笑道:“宝姐姐,真叫你说着了,王成果然要拿钱粮的事来刁难我呢,我把这事丢给他了,还借着发赏钱的名义,叫他把衙内的人事拟成详单送来。”
宝钗笑道:“你正该这么办,你是他上官,他再不服你,也不能在明面上违逆,不管他丢过来什么难事,你只管交给他就是了,只不可逼迫太紧。”
宝玉笑道:“我明白了。”又问黛玉:“颦儿,你为何要将我家家世散出去?”
黛玉道:“下头这些人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听见你家世显赫,家中有人帮衬,想欺哄你之前,自然要先掂量几分,再说你纵不说,有心人自然也打听得到,不若我们自己宣扬出去,早叫他们看清情势,也不致轻举妄动——他们几代族居于此,若真是想闹事,只怕也有些棘手。”
宝玉叹道:“说来你自小养于深闺,怎么这外头的事,倒比我还懂些?我每每听你说起这些家国政事,竟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些时候了。”
宝钗笑看黛玉一眼,道:“那你倒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可惜遇上黛儿这不世出的才女,所以显得笨拙了,其实比起天下那些庸人、俗人,已经好得多了,当得上是一时之秀。”
黛玉听她夸自己,低头一笑,轻声道:“我可比不上你,你又聪明,又漂亮,比我强多啦。”
宝钗也低头笑道:“你多吃点东西,比夸我多少次都好呢。”手上不停,顷刻间夹了满碗菜在她碗里,里面不乏黛玉所厌的大荤大补之物,黛玉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从裙子下伸脚出去,轻轻踢了她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