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桩心事好容易了却一半,正在妆台前对镜独坐,思量如何说动薛姨妈放她离京呢,忽听门口一阵喧闹之声,抬头一看,但见薛蟠满面泪痕,急喘喘冲到宝钗面前,大叫一声“妹妹”,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宝钗的手。
宝钗吓了一跳,忙站起来道:“哥哥这是怎么了?”见他满头大汗,忙叫人来替他擦拭,薛蟠接过帕子,自己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大声问道:“妹妹,你想嫁给宝玉吗?”
宝钗被他一句话说懵了,眨眼道:“哥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句话?”
薛蟠瞪着眼,咬着牙道:“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嫁给他?”
宝钗见他模样,心念一动,幽幽一叹,道:“嫁给他倒不必,我只想能常常看见他,也就是了。”
薛蟠跌足道:“傻妹妹,看着他有什么用?喜欢一个人,当然是要同他在一起——你只说你喜不喜欢他,只要你说个是字,我就去想法子叫他娶你。”
宝钗挑眉道:“哥哥要怎么叫他娶我?”
薛蟠一怔,随即扬着头道:“这你不要管,反正你若肯,我一定有办法。”
宝钗苦笑道:“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想嫁给他,哥哥不必费心了,倒是哥哥自己的事怎么样了?林姑父那边怎么说?”
薛蟠听见问张靖之事,声气不自觉地就低了下去,小声道:“林姑父说还要考虑些时候,不急。”
宝钗蹙眉道:“你很该将这事早点办成了——张靖年纪也不小了,马上这京城就满是新进士,里头倘或有一两个年纪轻的叫林姑父看中了可怎么办?说起来哥哥也入监一年了,那头也没个准信,我还该再派人和平儿说说,催催凤姐姐才是,今年苏州那地方析出四个新县,我托她给哥哥捐个那边的实缺,她干答应着,也没见成事。”
薛蟠撇嘴道:“如今她是威风了,前儿我跟妈去舅舅家,看见她那边的人比去正屋的还多呢,我瞧见这不像个样子,悄悄和大表哥说了,他反而说我杞人忧天,哼!”
宝钗不意他居然说出这句话来,扯住他的袖子问:“哥哥为什么觉得不成个样子?”
薛蟠挠头道:“你想林姑父在扬州的时候,凡是求他办事的,都要辗转几道,绝不会这么直勾勾上门,不然外头见了你的府邸外头车水马龙的,肯定要传闲话。再说了,舅舅和大表哥都是官儿,有人求他们办事好说,舅母和表嫂都是正经的朝廷诰命,来往交际,也轮不到咱们说话,唯独她身份这样尴尬,住在家里又不是主,又不是客,还不是个男人,正是要小心谨慎,深自内敛的时候,她却在家里开张支铺,明目张胆地收人请托,替人办事,我瞧着不是个长久之计——你看我做什么?”
宝钗微笑道:“哥哥方才冲进来的时候,我还想你这性子到老也没法改了,可是现在看看,又觉得哥哥其实已经改了许多,只不过我日日见着你,不觉得罢了。”
薛蟠道:“什么改不改的,我不是一直这样么?至多不过是混了个青衫穿穿,其实字也没多认几个——哎呀,我险些叫你把话给岔过去了,妹妹快说,你到底想不想嫁给宝玉?”
宝钗见他把话又绕回来,只好跺脚道:“哥哥快不要再提这事了,只要黛玉在一日,我就不会同她抢的。”
薛蟠气得甩袖子道:“不知道林黛玉有什么好,我看你对她倒比对自己的亲事还上心!”
他是无心之言,宝钗却给他说得心惊肉跳,连忙笑着上前拉住薛蟠的手,安抚他道:“哥哥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只是且不说哥哥这样做能不能成,光说黛玉和我的情分,我也不能为自己的私心而妨害了她的前程。”
薛蟠恼道:“于是你就这么在家待着,也不嫁人,也不生子,就这么自怨自艾地过一辈子?就是你肯,我和妈也不忍心啊!”
宝钗咳嗽一声,举起袖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轻轻道:“这样自由自在的,不也很好么?哥哥如果真心疼我,就帮我和妈说说,放我出去做做生意,长长见识,不要憋在这一处地方。”眼见薛蟠满脸不赞同之色,赶紧又道:“我困在这里,所思、所见,都和宝玉有关,对他执念只会越来越深,若是走出去,见识了外头那些稀奇好玩的东西,对儿女情长的事也就没这么在意了——反正我这辈子,再差也不会比这会儿差了。”
薛蟠听她最后一句,眼泪不自觉地落下,叹气道:“你是没在外跑过,不知道外头有多辛苦,你一个女孩儿家,我们怎么可能放你独自出去?”
宝钗原也不过是随口先说一句,是“漫天要价坐地还价”的意思,见他不肯,也不大在意,只笑道:“那我去投奔二叔呢?”
薛蟠一怔,道:“二叔?”
宝钗笑道:“是啊,二叔常年在外做生意,我想和他出去见识见识。”
薛蟠道:“二叔这些年身子不大好,又是居无定所的,你要怎么去寻他?”
宝钗道:“我和宝琴一直通着信呢,上回说在山东,估摸着过些时候就该到扬州了,琏二哥正好要再去一趟扬州,我跟他过去,哥哥总该放心了罢?”
薛蟠挠头道:“你怎么知道贾琏要去扬州?”
宝钗咳嗽一声,道:“我恰好听说他要去那里做生意,因为宝琴曾说过他们也要去那里,所以留了心——从前贾府老太太在的时候,就叫琏二哥护送黛玉回去,阖府都是极放心的,我跟着他,哥哥总不会担心了罢?”
薛蟠道:“不成,你还是等我捐了官和我一道出去罢。”
宝钗急着要和黛玉见面,如何等得?忙道:“且不说捐官之事没个准数,就说张靖还在京里不得自由呢,哥哥舍得就这么放下她,先送我走?”
薛蟠听她说起张靖,顿时又为难起来,立在那里,脸上不住变色,好半天也没做个决断,宝钗便笑着替他决断道:“哥哥就留在京里好声好气地去和林姑父磨,他既没当场回绝,此事多半还是有指望的,哥哥只管使出你的水磨工夫去缠他,再设法叫张靖自己也去哭闹一番,事情就成了。”
薛蟠嘴巴开了又张,张了又开,到底没告诉她林海的回信,只缓缓道:“你若真这么想出去散散,我这就同妈去说就是了。”
宝玉同黛玉早早启程,路上却悠悠闲闲,一点也不着急。几个大仆人怕他们错过时限,催促几次,宝玉反而道:“颦儿身子不好,赶得急了,别催出病来。”
李贵几个见他拿黛玉的身体说事,也无话可说,只得遵宝玉的意思,缓辔而行,一日走不到三十里。
然而便是这样缓慢的脚程,黛玉却依旧受不住似的,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本来她听见旁边有车马的声音时,还会掀起帘子向外看一看,后来渐渐的连帘子也不肯掀了,每日神思恹恹,懒吃懒睡,宝玉就越性停在一处驿站,住到第三日上,黛玉忽然心有所感,清晨便披衣出来,向外张望,远处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来,驾车的人远看有些熟悉,近看却是贾琏的小厮旺儿,那车在驿站门口一下停住,晃得车门都动了一下,车里面的人却全不觉得摇晃似的,直直地推门出来,一步跳下车,抬头一看,就正见黛玉站在门口,眼泪盈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