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道:“回国夫人的话,奴婢郑春。”
“郑春?”慕容瑾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微微挑眉道:“听闻蜀州一带,有郑氏一族,极善蜀绣,世代相传,已有百年,可是那个郑家?”
郑春神色间微微动容,犹豫了一阵子之后,方才抿唇道:“是,奴婢正是出身蜀州郑家。”
“你不愿意留在宫里做绣娘?”慕容瑾直白的问。
许是没有料到慕容瑾会这般直接,郑春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倒是刚刚被郑春喝了一声的李薇,正用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她。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郑春稳了稳心神,深吸了一口气道:“奴婢并没有不愿意在宫里当差,只是这一入深宫,哪里还能由得了自己呢?皇上让我们这些人出来供沈国夫人您挑选留用,那我们自然是要遵从圣意的。”
她不卑不亢道:“无论是留在深宫中,还是跟着国夫人您,郑春都毫无怨言的,也都会专心做事。”
慕容瑾目光忍不住在她的身上多打量了几眼,最后并没有说什么,他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余安道:“余公公,这些绣娘,我要是都不留下,又如何呢?带回去重新再宫里当差?”
余安微微一愣,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从善如流道:“这些人是皇上安排给您的,若是您不留下,那就一定是您没有瞧得上眼的,自然也就是上不得台面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够再回宫中当差了。”
被比作东西,一众绣娘的脸色都十分难看,有几个看向慕容瑾的目光都是带着敌意的。
认为是她断了她们的活路。
李薇更是直接道:“余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这个人几句话,就决定了我们的生死去向?我们都是宫里一顶一的绣娘,您却说我们上不得台面,您这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余安就冷淡的打断了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怎么,你难不成还觉得自己身份有多尊贵不成?”
“我……”李薇不服,想要辩驳却无从说起。
余安冷哼着瞥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转而小心翼翼的看着慕容瑾道:“这一批绣娘,是有些太不懂规矩了,不如老奴回去禀了皇上,重新给您选一批绣娘来?”
慕容瑾笑了笑,又打量了那些绣娘一眼,拒绝道:“不必了,我这小铺子,也容不下什么大佛。”
余安开口欲要再劝,慕容瑾却抬手拦住了他,道:“余公公这一趟来,也是费了不少精神,皇上的美意,我也不应该拒绝。”
“倒不如这样,我挑几个留下,余下的,余公公您还是带回去吧,至于怎么安排,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了。”
余安都是一个老人精,从慕容瑾的话里头咂摸出味儿来,知道她这是用话点他,这批绣娘,挑剩下的一律都要遣散出宫。
他笑着应是,然后让慕容瑾挑选。
慕容瑾只道:“愿意留下来的,站在左边,要跟余公公回去的,站在右边。”
人群中立马炸了锅似得的开始议论起来。
郑春看了慕容瑾一眼,率先走到了左边。
李薇则是不屑的抽了一眼郑春,走到了右边。
有人带头,很快人群就分成了两部分。
左边以郑春为首,一共五个人。
右边以李薇为首,一共十六个人。
慕容瑾将目光落在了左边的五个人身上,抬手指了指树下的花架子:“你们五个,有自信能够接着绣完那绣架子上的图案的,就可以留下来做事,月钱一个月二十两。”
此话一出,郑春那一队人还没有说什么,李薇那一队的人就先炸了起来。
“什么,二十五两请一个绣娘?我在宫里一年也不过才二十五两,这沈国夫人该不会疯了吧。”
“要是知道一个月有二十五两,我也过去郑春那边了。”
“是啊,也不知道现在后悔来不来的及……”
李薇听着众人的话,甚至到了后面有几个人还埋怨起她来,脸色十分难看。
她低喝了一声道:“你们也把目光放的长远一些,在宫里做事是多体面的事情,就不说会不会一跃成为主子,就只是年限满了放出宫去,那也是一身体面!”
“一个月二十五两算什么?难道在宫里,一年得的打赏还少了?贵人们的手里头随便掉出来点什么,都足够咱们几年的嚼用了!”
“更别说,从宫里头出去,咱们就能嫁给一个富贵人家,可是留在这里,你就是一个月赚再多的月钱,也只能嫁个平头百姓,孰轻孰重,你们难道分不清么?”
李薇的一番话,的确是忽悠到了不少的人,很多人都因为她的话,安静下来。
但也还是有人忍不住抱怨,道:“就算是有贵人的打赏,那也同我们这些人没有关系,我看你你是拿打赏拿到手软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里面也不乏在宫里头做了多年绣娘,从未拿到过任何打赏的人。
但是比起银钱打赏,她们更向往嫁一个富贵人家,做官太太。
所以除了几句小声的抱怨,倒也没有人再说李薇什么了。
余安在不远处,听了这些人的话不免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人目光短浅。
跟在慕容瑾身边做事,若是得了赏识,还愁嫁不了好人家?
这高门大户里的丫鬟出嫁,主家都会给备上一份厚重的嫁妆,若是得主子器重的大丫鬟,还会专门派了管事去吃酒,为的就是给丫鬟撑场面。
虽说之后,很可能不会有多少往来,但是夫家知道自己的妻子有权贵主子做靠山,还有几个敢轻待了的?
只要主家一日不倒,那这丫鬟就是不得丈夫关心了,也能在夫家顺遂一辈子。
再说郑春五人,原本她们是自信满满的上前,作为宫里顶尖的绣娘,她们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
但是等她们见过绣架上已经绣好的那部分之后,却纷纷摇了摇头。
这个绣法太过于精妙,绣出来的图案若不细看,也是很难看出来是绣出来的,反倒是像真的一样。
倒是郑春看了一阵子之后,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国夫人,奴婢可以试一试么?”
慕容瑾点了点头,表示她可以随意。
郑春松了一口气,在净手之后小心翼翼的坐在绣架子前,拿起针线来,斟酌思索了好一阵子,这才开始动手。
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她就放弃了,并且还有些歉然道:“是我自视过高了,毁了国夫人您的绣品。”
慕容瑾却道:“想学么?”
郑春起初一阵茫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话,但很快她就激动起来,道:“这个,我,我真的可以学么?”
慕容瑾点了点头,她在门口装了这么多天的样子,可不就是为了让事情传进永昌帝的耳朵里,然后骗几个宫里的绣娘过来学这个,好解放她的双手么?
她看向另外的四个人道:“你们如果愿意学的话,也可以跟着一起,月钱还是二十五两,若是学会了,以后可以给你们涨一到两倍的月钱。”
如果只是让她们学绣活,她们可能还不会很激动,甚至还可能拒绝,但是一听到以后还会涨月钱,她们立马就激动了起来,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
跟在李薇后面的几个人,彻底的有些忍不住了,先是围上来看了一眼那绣架子上的绣品,然后才忍不住的道:“我们也想学这个,可不可以……”
只是她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慕容瑾冷淡的拒绝了:“不可以!”
那些人顿时失望而归,李薇更是气的直跳脚!
她就是见不得郑春比她好!
明明都是同一个时候进宫,她们还是并列第一!
虽然当时负责考核的一位考官是她的姑母,可她这个第一可是实至名归的!
结果这么些年,郑春却比她越来越出彩,这怎么可能叫她不气!
尤其是余安刚刚告诉她们,她们不必再回宫里了。
“余公公,您不能这样做,我们可是宫里最好的绣娘,您这样自作主张把我们全都遣散了,那宫里主子们的绣活谁来做,难不成您要让各宫的人自己做衣服么?”
“有何不可?”
不待余安答话,慕容瑾就先一步说道:“我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可以。”
“宫中御制坊,每司都有不下百人,每年还会新招十到三十人不等,隔三到四年才会放出宫一批,光是在月钱这一块,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而除了后宫中的娘娘,小主的衣裳首饰等是这些人缝制的,余下的丫鬟内侍,侍卫等人的衣裳,都是来自诸如掖庭刑司之处的服役之人。”
“与其这样,为何不能在各宫安置两个绣娘,就是一个宫安排四个供使唤的绣娘,怕是也用不到百余个,这省下来的银钱,说不得还能用来给宫人们,寻几个不错的成衣铺子定做一年四季的,想来质量绣工会更好。”
毕竟能成为皇家供货商,就足够各家拿出去吹嘘了,到时候身份水涨船高,还能带动铺子里的生意。
所以只要宫里愿意放出购进的意思,一定会有不少的商家挣破头,宁可少挣一点也要挤进来。
李薇听了这话,立马就不满的反驳道:“你一个后院女子懂什么,这些事情岂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何况,若是将人都遣散出去,只余各宫所使唤的,那皇家的颜面何存?蛮不错我大周国库已经穷到养不起几个绣娘了么?”
慕容瑾闻言挑眉道:“看来这位姑娘早早的就看清了宫中豢养这么多绣娘的本质啊。”
她笑着看向余安:“余公公也不必急着将我的话转达给皇上,您不妨先去御制坊瞧瞧,看看每个人手上,每天的工作量究竟是多少,又有多少个人,整日里基本也就是喝喝茶水磕磕瓜子。”
她还道:“也不妨请上几个户部的人,让他们帮着算一笔账,看看到底哪一种方式更加省钱,这省下来的钱又能用到什么地方。”
“也请皇上想一想,华而不实的颜面,和边关将士们的吃饱穿暖,让他们能够更好的守护大周的稳定,哪一个更重要。”
余安没想到来送一个绣娘,居然还能够送出这么多事情来。
他不由得在脑子里多转了一圈,暗道:这沈国夫人该不会就是故意的吧?为的就是找个机会直言进谏!
可这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吧……
她就不怕一个弄不好,惹怒皇上,被抄家杀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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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安怎么想的,慕容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反正事情目前都是按着她计划中进行的,就足够了。
沈念这会儿总算是明白了她天天不是坐在大门口,就是坐在院中树下做绣活的原因了。
合着就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呢……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气道:“你就是想要进谏一改宫中的奢靡风气,也大可以直接开口诉说,何苦还要劳累自个呢?”
慕容瑾解释道:“我当然可以直接进宫去说,但那样的话,总是会少了几分说服力。”
何况,她还有别的打算,不仅仅只是为了改变宫中的奢靡之风,为边关将士和宫里的宫人们谋福利。
“这个绣法,其实是我答应过别人要让她传承下去的,但是从前我并没有做到这个承诺,如今我想完成它,让它得以继续传承下去。”
慕容瑾道:“再就是,我也该去看看黑衣卫了,这件事姑且算一个小试探吧,我可不想在调查林相的事情上,会出现什么不愉快的意外。”
沈念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
他尊重阿瑾的一切决定。
“这个送给你。”
他转过身去拿了一个盒子出来,递到了慕容瑾的手中。
慕容瑾忍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念伸手替她将盒子打开,温柔的笑道:“及笄礼。”
慕容瑾低头就看见,盒子里面躺着一支发簪,图案是祥云圆月,若是在配一个美人,倒是很像嫦娥奔月。
沈念道:“星星我怕是摘不下来了,所以做个月亮送给你。”
慕容瑾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就不怕我爱上月亮以后,做了那个奔月的嫦娥,从此丢下你一个人苦哈哈的带孩子?”
沈念顿时神色严肃起来:“那怎么可以!我都已经把月亮捧来送给你了,你若是爱上月亮,也该想想我这个送月人,而且我以后可以送给你更多的不同的月亮,所以,你不能因为一个月亮丢下我这个有无数月亮的人。”
慕容瑾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顺口说了一句:“都是老夫老妻了……”
结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眼见着沈念的脸色失落起来,眼睛也有些红了。
慕容瑾脑子一懵,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又惹这个大男人流泪了。
沈念见她这副神情,向她道:“虽说我们已经成婚五年,连孩子都有了,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一年,我们甚至还没有共同抚养过多久我们的儿子。”
“如今的我们虽说年纪已经算不得小了,可是我们未来还有许多的路要一起走,若是现在就算老夫老妻了,那以后呢?”
沈念目光坚定且执着的看着慕容瑾,一字一句的问:“阿瑾,你还爱我么?你现如今同我在一起,是不是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将就,因为责任,因为得过且过,因为左不过也已经这样了?”
他失落道:“虽说是我死皮赖脸的的缠着,是我主动要入赘,可是我依旧希望,你接纳我,同我在一起时因为爱我,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了安北,也不是因为你回忆起了过去,知道我们有过夫妻之实。”
“阿瑾,我希望你爱我。”
慕容瑾沉默了。
她不清楚,她是否还爱着沈念。
在前世漫长的岁月里,可悲的婚姻里,她已经失去了激情。
未来的漫长岁月,她也仅仅只是不排斥沈念的存在,不排斥他的陪伴。
可似乎,即使没有沈念,她也不会很介意。
“沈念,我……”
慕容瑾的话即使还没有说出来,沈念也已经明白了。
他拼命的摇着头,不想听之后的话。
“对不起。”
慕容瑾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她想,她大概需要冷静一下。
也仔细想想,在这种回应不了沈念想要的爱时,是不是应该放他自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以后她的身边不会有沈念了,还没觉得有多难受。
但是想到他以后会有别的女人相伴,会同别的女人生孩子她就有些控制不住的暴躁了。
她突然有些迷惑,爱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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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沈念做了丰盛的晚饭,想为他白天时冲动说的那些话,向慕容瑾道歉。
但是慕容瑾一直都在屋子里,没有要出来的打算。
他呆呆的坐在桌前,食不知味的吃着东西,嘴里明明都塞满了菜,还是不停的夹。
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要奔涌出来的眼泪憋回去。
但是换来的我只是更加汹涌的泪水,以及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的嘴巴。
慕容瑾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心突然一阵钝痛。
她上前去拍着沈念的后背,让他将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沈念此时就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呆愣愣的由着慕容瑾摆布。
“沈念……”
慕容瑾开口喊了一声,见他没什么反应,直接俯下身,亲上他的眼角。
泪水融在嘴里,有些咸咸的。
“沈念,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但我知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和别的人在一起,我会不开心甚至想要毁天灭地。”
她轻声的说道:“所以,我想,我大概会试着学着去爱你。对不起,之前是我的不对,我们哪里就是老夫老妻了,我们应该是小别胜新婚才对。”
慕容瑾目光坚定且温柔的看着沈念,笑着道:“沈念,我们成亲吧,我娶你。”
沈念闻言,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有些不敢相信的自己的耳朵。
“五年前,我们只对着山川草木禀了天地,五年后,我想我们新的开始,可以从一场婚礼开始,你说呢?”
慕容瑾轻柔的话语,就像是羽毛一样,一下一下的挠在他的心上。
他好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了一声:“好。”
慕容瑾笑着道:“那地方就定在小汤山吧。”
沈念这会儿除了点头就是点头。
看着他一副傻傻呆呆的样子,慕容瑾不由得一笑,让人撤了桌上已经冷掉的饭菜,重新下了两碗面条。
饭饱之后两个人在院子里遛食,之后又一起爬上房顶看星星。
直到两个人都开始打起哈欠来,这才依依不舍的回房睡觉。
沈念最开始是回了自己的房里,但是一坐上那张没有慕容瑾的床,瞬间就脑子清醒了。
他坐了一会儿之后,气鼓鼓的抱着被子去了慕容瑾的房里。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已经困了么?”
慕容瑾这会儿已经洗漱好,换完寝衣了,就差一点就要吹灯歇息了。
沈念一脸委屈,眼神里满是控诉,道:“我要和你一起睡!”
刚刚阿瑾跟他说,成亲之前男女两人是不能够见面的,但是他们毕竟都是已经有夫妻之实的人,倒是不用拘着这个礼。
但是分房睡却是必须得。
当时他想着,左不过都要成亲了,眼下的分房睡,是为了之后更长久的在一起,所以他也就稀里糊涂的同意了。
但是回了屋之后,她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阿瑾虽然说要和他成亲,也说了婚礼就定在小汤山,但是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跟他说过,到底要在哪一天成亲!
慕容瑾嘴角微抽,没想到这都快要睡着了的人,还能突然反应过来这样的事,还真是不容易。
她看着沈念一脸死活都要赖在这里的架势,知道就算是要劝的话,恐怕也是没有用的,所以干脆也就没有开口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