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扈从们围住重楼,准备擒拿她的时候,魁梧挺拔的大皇子忽然开口说道:“慢着。”
然后他大步向前迈过,走到扈从们前面,不顾扈从们的阻拦,低眸看向重楼。
那双一向威严霸道的眼眸里竟是如瘦腰湖湖水那样温柔,薄薄的嘴唇轻轻上扬,温和说道:“我姓项,名修杰,敢问姑娘芳名?”
他此时身着一件黑色镶金的长服,整个人又由内而外散发着某种无法伪装的尊贵气度。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若是正常情况下,却足以让诸多女子沦陷。
甚至就连重楼,在他霸道的外表却如此温软的话语前,神情都出现了短暂的一滞。
二皇子低头,手里的金色蚕丝手帕捂住口,轻声咳嗽两声。
在他身旁,一身低调素服却仍不减华贵雍容气质的德贵妃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又看了眼重楼的身段与容貌,心里有些满意。
若是寻常女子,偷吃被人抓住现行场面肯定相当难看,但重楼生得极美,此时尴尬的场面反倒更加凸显出她的灵动与可爱来。
她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大皇子,咽下口中齿间留香的鸡肉,说道:“叫我小楼就行。”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大皇子项修杰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重楼,低声念一句诗,叹道,“很美的诗,很美的人。”
“来人。”
他回头看了眼大掌柜,淡淡开口道:“给小楼姑娘安排一间最好的客房,要安静。另外,小楼姑娘的一切要求便是本王的要求,你们要全部满足。”
“若有怠慢,严惩不贷。”
到这里就算是傻子也明白大皇子的意思了。
大皇子看上这个女小偷了!
大掌柜嘴里连忙应下大皇子的要求,但心里却在想这样一个女小偷,就算生得极为好看,但若真成了大皇子的王妃岂不是德不配位?
这便是他根本无法揣测大皇子这种上位者心思的地方了,大皇子若是看中了谁,就算是名乞丐,难道还不能教会她皇家的礼仪与举止么?
不过大掌柜有件事还是很清楚的,若女小偷真能踏入大皇子王府,即便是个侧妃,那他这间鹤来客栈也是二人相遇之地,日后大皇子登基,鹤来客栈岂不就是下一个瘦腰湖?
这样的恩惠是可以福泽后代的!
所以大掌柜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当即便安排重楼也住进天字上房,房间就紧挨在大皇子房间的左侧。
德贵妃的房间在大皇子右侧,再右边才是二皇子的房间。
“咳咳……”
德贵妃忽然扶着身旁丫鬟的手臂,脸色一阵苍白,掩唇咳嗽了两声,似乎头晕目眩就要跌倒使似的。
“母妃!”
项修杰脸色微变,连忙转身扶住德贵妃,语气凝重:“快送母妃回房休息。”
接着目光又落在重楼身上,沉吟片刻,低声道:“小楼姑娘莫怪,母妃身体有恙,本王需先行照料,稍后得空了再来叨扰姑娘。”
说着不再犹豫,搀扶着满脸冷汗的德贵妃,迅速迈进客栈内的自动升降梯前去房间。
二皇子则和其他扈从一同等待下一轮升降梯,忽然,他回过头,两截如飞刀般狭长又有些淡的眉毛轻轻一挑,看了重楼一眼。
重楼啃着手里最后一根鸡腿,没有在意。
这一夜,苏陵郡真的下起了绵绵春雨。
……
就这样,鹤来客栈住下了三位地位尊崇的皇族成员,外加一位来历不明、但明显将平步青云的女小偷。
如果只是这样,鹤来客栈的小二们当然不会像前面说的那样叫苦不迭。
三位皇族成员除了基本的一日三餐外,几乎并没有什么地方要麻烦他们,但那位叫小楼的女小偷,却几乎每隔一刻钟就要叫一遍小二!
不是饿了要吃的,就是渴了要喝的,不然就是枕头高了低了,或者干脆没事找事找小二唠嗑,聊苏陵郡的风土人情,聊郡城里近日有哪些个帅哥。
这才一个晚上,四五名小二都被她折腾得没合过眼。
若是寻常情况下,能和重楼这样养眼的女子聊天,小二们挤破脑袋也不会觉得累,但问题在于这小楼姑娘可是大皇子看上的人,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和重楼走得太近?
就在江愁救出何暮雨后再次从鹤来客栈门口路过的时候,项修杰也走出房门,站在重楼房间前,罕见地犹豫片刻后,伸手轻轻敲门。
“小楼姑娘,你在么?”
屋内,重楼早就从项修杰一行人的言行举止中大概猜到对方的身份。
煌国大皇子,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她这个魔尊之女还要尊贵,毕竟整个天下魔尊有好几位,但煌国皇帝只有一位。
对于和项修杰产生交集这件事,重楼并没有太多抵触,只是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不要暴露魔族身份,谁也不知道这位项氏大皇子对人魔之间秉持着什么样的态度。
“不过,这位人族大皇子看起来人还行。”重楼手里拿着一根银勺,搅动着面前粘稠的乌鸡汤,另一只手撑着脑袋,有些无聊地想着。
这时她听到了大皇子的敲门声。
也没多想什么,直接开口道:“正吃着呢,你要来一起不?”
……
大皇子推门走了进来。
左手中握着的一簇鲜花立刻抓住重楼的双眸,她不由自主把盘在椅子上的两条大长腿放了下来。
项修杰见状,看似随意地举起手中花束,递到重楼面前。
花瓣洁白如雪,上面似乎还沾着圆润晶莹的水珠,花蕊透着些粉红,幽香扑面而来。
重楼眨了眨眼,抬头看向项修杰,漆黑的眼底映着雪白的花瓣。
项修杰心狠狠一荡,脸上却十分温和地说道:“小楼姑娘,既然昨天夜里真的像那句诗里说的一样下了一夜春雨,那今日本王怎能允许少了杏花?”
重楼看了项修杰一眼,拿手里的银勺指了指面前的杏花,问道:“给我的?”
“自然是送给小楼姑娘的,这里还有其他人配得上它么?”项修杰笑道。
他相信,不管是女人女鬼女妖还是女魔,对美丽好看的事物都是天生有好感的。
果然,重楼并没有拒绝,接过来嗅了一口就放在桌上,说道:“哦谢谢,挺好看。”
门外,两名黑衣扈从面面相觑,有些无奈,想要吐槽。
呵呵,能不好看吗?
虽然这里是苏陵郡杏花并不难找,但要找到完美符合大皇子要求,色泽、香气、形状、甚至枝条长短粗细都过关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束杏花只有九朵,但却是他们这些人跑断腿逛遍整座郡城才找来的。
光是买来淘汰掉的杏花,恐怕就能支撑一座中型酒庄酿一季度杏花酒的用量。
扈从们对视一眼,心想大皇子可是未来的煌国国君,就算真看上这位小楼姑娘,用得着这么上心么?
在他们眼里,这世上想不出有哪个女人会拒绝嫁给大皇子这种事。
更别说还有这一束整个苏陵郡最珍贵的杏花束。
小楼姑娘绝对沦陷了。
“不过你说的那什么诗,我听不懂。”
所以当他们听到屋内小楼姑娘第二句话时,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精彩。
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看上去只是在说她不懂诗,本身无可厚非,但她真的只是这个意思?
能做大皇子贴身扈从的都不是目不识丁的纯武夫,难免会想得多些。
他们尚且这样,项修杰又怎会想不到?
项修杰看着坐在对面,微微侧着头,正低眸轻啜羹汤的重楼,看着她眼中那抹淡漠的疏离和隐约的野和燥,抿了抿唇,微微一笑,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是煌国大皇子,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尊贵的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但不论什么样的女人,在他面前都温顺得像一只绵羊,只有重楼不同。
昨晚在大堂里撞见的她,那双漆黑眼眸里闪动的光,配上不断咀嚼的腮帮,像极了草原上一只最灵巧难捉的兔子。
而现在,重楼只是坐在那喝汤,眼底的漠色和举止中藏不住的野,又像是一只小野狼。
挠地项修杰心里很痒,很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什么。
“小楼姑娘是煌国哪里人?”他在重楼对面坐下,微笑问道。
重楼想都没想,说道:“清河县人。”
“原来小楼姑娘就是苏陵人。”项修杰露出一丝恍然。
脑中已经闪过了一系列关于苏陵郡清河县的信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城竟然会养育出这样一位脱俗的女子……清河县的县令,好像是叫裴谦吧?印象里能力并不出众。
“你是煌国大皇子?”重楼喝完汤放下碗,探出一截嫩红的舌尖舔了一圈嘴唇,瞥着项修杰问道。
项修杰微微沉默。
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们要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要么压根就猜不到,或者猜到也不敢问。
像重楼这么直接的,很少。
项修杰右手臂搁在桌沿,手指轻轻捻动,正视重楼的双眼,颔首说道:“正是本王。本王姓项,名修杰,如果是小楼姑娘的话,叫我修杰便好。”
不管是皇子的身份,还是封王的爵号,都极其尊贵,这世上能用“修杰”二字来称呼他的人,恐怕只有德贵妃和煌景帝。
他对重楼这么说,其中含义不用多说。
然而重楼听到这句话,却只是一手撑着下巴,转过脑袋看向窗外,只留给项修杰一张无比精致的侧脸,随意敷衍地说了声:“哦。”
明明问题是她问的,但她偏又似乎毫不在意这个答案。
令项修杰完全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在过去的任何时候,当他表明身份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会立刻变得毕恭毕敬,少不了一阵阿谀奉承,他虽然不至于迷恋那种感觉,但也已习惯,重楼的反应反倒让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片刻后,项修杰轻轻握了握拳,再次看向重楼问道:“不知小楼姑娘可听说过苏陵郡每年一度的瘦腰湖花会?”
重楼甚至没回眼看他,只是没精打彩地摇了摇头。
“师兄你在哪呢?”她轻声嘀咕着。
“小楼姑娘你说什么?”项修杰没听清,问道。
“没什么。”重楼说道,“你刚才说什么花会?”
“瘦腰湖花会,就在半月之后。”项修杰温和说道,“这是苏陵郡每年春季最盛大的花会,届时整个苏陵郡的才子佳人都会前往,颇为热闹。”
“哦。”重楼应了一声,看着并没有什么兴趣。
项修杰问道:“不知小楼姑娘可愿赏脸一同前往?”
重楼也没什么想法,随口应道:“没事的话就去看看呗。”
项修杰心情大悦,立刻起身,负在身后的右手不由用力握紧,手心有汗,笑道:“那本王到时再来接姑娘!”
他心知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再在此久留或会引起重楼反感,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道:“花会之前还请小楼姑娘暂时就在此地休息,有一切要求尽管开口。若是想出门,本王随时陪同。”
“我现在就有个要求。”重楼忽然回头说道。
项修杰一愣,问道:“小楼姑娘尽管说。”
“给我一套纸笔,我想写封信寄回清河县,让我家人一起来看花会。”重楼直直看着项修杰,说道。
项修杰闻言点头说道:“应该的,是本王的疏忽。”
当即便安排门外扈从去准备上好的笔墨纸砚,自己则对重楼微微一颔首后转身离开。
等到项修杰的身影消失,重楼重新坐回椅子上,抿了抿唇,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对方是大皇子,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示自己要回清河县,万一项修杰说他派人送她回去呢,甚至要亲自送呢?
项修杰可不是天鹤轩可比的,甚至就连田擒鹤见到项修杰也得低头,这样的人物要是到了小清观,谁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更何况自己身份敏感,能不触他眉头还是不触他眉头比较好。
如果能用书信通知到江愁让他们来接自己,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然了,项修杰要是希望她像个鹌鹑一样乖乖巧巧的,那重楼只能甩过去一双白眼。
魔族永不为奴!
重楼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
重楼的房间靠着升降梯。
门开着。
她抬起头,看到正被扈从推着轮椅的二皇子从她门前经过。
二皇子微微偏头,看着她。
重楼没说话,也没站起来,就用带着些不羁和冷的目光静静地斜斜地和二皇子对视。
很快,轮椅便推了过去,二皇子向她微微颔首,放在名贵毛毯上的手指节分明。
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
“客官你连瘦腰湖花会都不知道?那小的我可得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苏陵郡郡城内大致也分东西南北四区,鹤来客栈位于北区,此时在距离鹤来客栈三条街外的一处街边茶馆里,最靠里的那张八仙桌前正坐着一位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并没有入馆太久,约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但就是这短短一炷香内,原本没几个人的茶馆里已经坐满了人。
每张桌子八个人,除了年轻道士所在的桌子,再无一个空位。
并且往日里来这歇脚喝茶的大多是干体力活的汉子,然而此时此刻,十几张桌子前放眼看去竟大多是女子!
煌国虽然近年来女子地位逐步上升,但依然没多少女子会没事来这种露天茶馆喝茶。
不信?
这一眼瞧过去,她们虽然坐着,但面前的茶水哪有半分减少?她们的眼神压根就不在茶上!
在哪?
在年轻道士身上!
就算是苏陵郡这样常年汇聚才子佳人的郡城,也没出现过这么英俊的男人啊。
是以,即便年轻道士只点了杯最寡淡的白茶,茶馆小二也巴不得他在这呆上整整一天!
……
年轻道士自然就是江愁。
虽然心系重楼,但江愁也知道如果只靠自己一个人满大街去问,那机会实在太过渺茫。
相反,客栈茶馆是信息流通最快最多的地方,兴许会有惊喜。
于是他找了间茶馆坐了下来,准备喝点茶,找个合适的由头问小二几个问题。
结果茶刚喝了两口,江愁就发现身边都坐满了人,小二也满脸热情地跑过来主动问道:“客官你也是来参加瘦腰湖花会的吗?”
瘦腰湖花会?江愁完全没听说过。
但既然小二说了,他便好奇地问了一句瘦腰湖花会是什么。
一听江愁竟然没听说过瘦腰湖花会,小二有些诧异,但也更来劲了,抹布麻利地往肩膀上一搭,“嘿”了一声,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瘦腰湖花会也是苏陵郡近十年刚刚兴起的一场活动。
因为十年前,大皇子的母亲从德妃正式晋升为了德贵妃。
贵妃之位,仅次于皇后,而谁都知道如今的煌国自先皇后死后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过真正的皇后。
贵妃,就是最殊荣的赏赐。
作为煌景帝和德贵妃初遇之地的瘦腰湖,便在当时举办了第一场花会,将全城的鲜花沿着整座瘦腰湖铺满,并且请来城内十大青楼画舫的花魁们同台表演,决出整个苏陵郡的第一花魁!
花会一经举办便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不仅寓意美好,而且也带动了周边产业的发展。
于是从十年前开始,每年四月春天鲜花正开的时候,苏陵郡都会举办一场瘦腰湖花会。
今年更是十周年,规模更胜从前!
不仅是苏陵郡,据说就连周边一些郡城,甚至古扬州州府所在的古扬城都有好些个大人物会到场。
“嘿,客官,听说啊,因为这次是十周年,皇宫里都挺在意这件事。”小二压低声音对江愁说道,“说不定啊,德贵妃娘娘都会来看呢,毕竟花会是为了纪念她和陛下的相遇嘛……”
“要是德贵妃娘娘来了,那大皇子说不定也会来,啧啧啧……要能亲眼看到未来的陛下一眼,小的我啊,可有的吹了!”
“哎哟!瞧我这眼神,客官茶壶里水已经空了,请稍等,小的这就去续上一壶。”
说着,小二提着茶壶快步走向后厨。
江愁没说什么,在小二的念叨里,他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项氏皇族如今的成员构成。
煌景帝即位已经五十三年,德贵妃娘娘入宫也已经四十年。
在德贵妃娘娘入宫之前,煌景帝一个儿子都没有,只有两位公主,至于那位已经逝去多年的皇后娘娘,更是一位子嗣都没留下。
德贵妃娘娘的儿子,便是煌景帝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之时便被立为太子。再后来,煌景帝和另一位嫔妃生下了二皇子,然而那位嫔妃却难产而死,二皇子也因此双腿残疾。
再之后煌景帝还生有三位公主,却再无儿子。
而且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关系很好,或许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事并不会发生,煌景帝也就决定不再生孩子。
若真如此,肉眼可见,煌国有力的统治至少还能延绵到下下代。
可惜,这些人和重楼都没关系,这些消息也不能帮助他找到重楼。
只能当听个乐子。
江愁摇了摇头。
……
“老李头,来两壶上好的渐落春!”
忽然,一声嚣张跋扈的声音从茶馆外传了过来,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横着从街道上走过来。
大概七八人,走在中间的两男一女衣着光鲜,气质冷淡,为首的少年人眼神肆意,顾盼间骄傲溢于言表。
三人身上的衣袍左胸口处,绘着一只翩然飞舞的白鹤,正是天鹤轩的门徽。
开口的是三人身边一名膀大腰圆的熊样年轻人,嘴里叼着根草尾巴,远远就伸手指着茶馆老板的脸大喊。
“哎哟哟……是梁少啊,真是不巧,今天茶馆里的位置……满了……”年过半百瘦若枯柴的茶馆老板连忙走出来,点头哈腰,擦着冷汗。
“满了?”被叫做梁少的熊样少年圆眼一转,发现今儿个这茶馆不知抽了什么风,竟好像真的一个空位也没有。
他皱了皱眉,低骂一声“真倒霉”,就准备带身后三人去其他茶馆。
便在这时,两男一女中领头的那个男人微微一笑,尖尖的下巴朝茶馆里某处轻轻一抬,颇为随意地说道:“我瞧着,那里不是有位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