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等几家牲畜大户的牛羊减免,在交换俘虏的大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巴雅尔酋长大手一挥,决定从私人畜栏中调出千只羊和百余头牛,以供冬节庆典之用。
猎族的冬节定在新年的前一个月。
没有严冬的苦难,猎族人不会拥有骁勇善战的性格。
他们不只感谢带来新生的春天,也感激险恶的生存环境。
所有的一切,造就了猎族人。
正如生活中不仅有幸福和快乐,也有低谷和苦难。
牧云放出了送信的金雀鹰,目的地是上京城。并非大将军府,而是紫微宫。
萧熙已坐稳人皇宝座,加之龙华公主有意削减自身在朝堂中的影响力,大部分事务都由他亲力亲为。
涉及到与牧国的邦交关系,交给他处理最为妥当。
如今战事已平息,也该还龙华公主点清静。
巴雅尔酋长派心腹仆人,前往大汗行宫,讨来了秘药的解药。
达格服下解药,不住猛力咳嗽,吐出一口浓黑色痰液,眼神中的晦暗逐渐散去。
他记起了过去的身份和荒废已久的武技。在草原的地狱生活,也成为过去的一部分,永远也无法抹去。
“我叫秦乐,是个将军。”他跪在地上,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两滴浊泪顺着饱经沧桑的面庞,滑落到了下巴。
他只有三十七岁,却老得像百岁中年。残酷的生活,给了他一副过早衰老的身体。
牧云搀起秦乐,召出一个玉净瓶,送给了他。
“里边是灵宝级丹药回春丹,服下之后,身体机能可以恢复年轻状态。你受了苦,但都是因为战争。如今战事已平息,你也该回家了。”
“家……”
秦乐紧紧攥着玉净瓶,肮脏的睫毛不住颤动。
他有妻子,也有儿女。
上次与她们见面,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快乐的时光短暂,痛苦总会显得漫长。
在牧国的经历,以及多年间的战争,注定秦乐永远不会对这个草原上的国度有好感。
但是很难判断双方的对错。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后果,就像体表的伤疤。除非死亡,否则就会伴随终生。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秦乐从牧云处了解到夏国的最新动向,听说先皇萧安已薨,赵王萧熙即位的消息,他愣了良久。
他是军伍出身,始终认为最适合继任皇位的是龙华公主。
牧云清楚汉王之乱的来龙去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世间事,并不由合不合适来定论。
牧国各群落将华族战俘召集到一处,由酋长手下得力干将护送,转移到巴雅尔酋长的群落。
这里距夏国北境线最近,方便交换战俘,让流落他乡的游子可以归家。
军士们大多是秦乐的手下,见到阔别已久的将军,皆是痛哭流涕。
还有没被冷酷折磨消耗掉斗志的军士,希望能重新集结,在归国之前给予猎族沉重一击。
秦乐终究是将军,上战场的那一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幸被俘,也是战场上的胜负所致。
身为大夏国的军士,自然不能破坏好不容易出现的和平局面。
他也恨猎族,尤其是对他百般凌辱的哲远。
可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强行压制住心里的恨意,劝慰那些和他有相同境遇的苦命人。
他们本应在家乡与妻儿共享安乐,却在地狱般的生活中苦撑多年。
如今烟消云散,唯有放下过往,才能拥抱新生。
牧云准备了一个册子,待军士们情绪平复,让他们口述在牧国亡故者的姓名和籍贯等信息。
登记在册,以便于云宫发放军饷。
他们的年轻留在了北境线,埋葬于牧国的草皮之下。
富饶强盛的大夏国,不能遗忘他们的功劳,理应给予尊崇和补偿。
军士们谈到伤心处,难免痛哭流涕。
牧云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他某种程度上是超脱于各类族群之上的人,只有更客观的视角,才能得出合理的结论。
册子写满了名字。
牧云不知道这些名字背后的故事,但在讲述者心中,他们会长存。
秦乐妥善收好花名册,独坐在专门腾出来的毡房。
吉雅和巴图送来了从各家收集到的闲置羊皮袄。
夏国大部分疆域已经进入春季。
牧国一早一晚的温度还在零下,甚是寒冷。
秦乐已记不清从何时开始,他就没再穿过厚衣服。
羊皮袄上身,暖意席卷全身时,他感受到了人性的温度。
猎族的平民和华族平民并没有什么不同,残酷的是战争本身,以及能吃人的尊卑制度。
牧云能看到这个层次,但现世的意识形态远未及此。
这是痛苦的根源,也是目前无解的难题。
大夏国的军队实战能力极强,而且多是精锐。清点战俘到押送往北境,尽皆由朱雀军将军蓝琳全权负责。
她没有带随从,只身来到草原,和牧国负责对接的巴雅尔酋长会面。
这种高规格的会议,只有少数人能够参加。
哲远作为护卫,站在巴雅尔酋长座椅侧后方。
牧云坐在长桌侧边,担任交换战俘的中间人。
蓝琳和巴雅尔都认识他,在这种正式场合,还是要表现出第一次见的状态。
巴雅尔邀请的语言翻译坐在牧云对面,是个经常往来通商的地下贸易商人。
无论是在夏国,还是牧国,都是遵循士农工商的排序。
贸易商人地位极低,和巴雅尔酋长同坐一桌,显出格外的紧张。
屋子里燃着几个火炉,平日里保暖的厚衣服,反倒提供了额外热量。
贸易商人只觉像泡在温水里,全身上下被汗水浸湿,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牧云并没有折磨人的爱好,看出贸易商人的窘迫,右手一指,两块玄冰出现在对面。
贸易商人顿觉温度骤降,不再感到燥热。
他向牧云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巴雅尔酋长和蓝琳互相谦让,最终还是由身为地主的巴雅尔酋长先开口。
两人都是行伍出身,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直接进入正题,互换战俘信息。
蓝琳比对花名册,划去了部分名字:“有些人已经安了家,很难再回到故乡。”
华族俘虏都被发配成了奴隶,没有人想留在牧国。
对于巴雅尔来说,和龙华公主的器量相比,又是他们输了。
“我自认勇武绝伦,向来不肯服输。唯独龙华公主,是我无法企及的存在。”巴雅尔神色郑重地说,“将军回去以后,请将我的敬意转达给公主。”
贸易商人用同样恭敬的态度,翻译了这句话。
蓝琳意识到谈判很顺利,微笑道:“你可以直接跟牧先生讲,他能全权代表公主殿下。”
巴雅尔仿佛第一次见到牧云,问道:“牧先生和龙华公主是什么关系?”
牧云思忖片刻,想不出具体词汇。
“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蓝琳代为回答。
巴雅尔酋长是个勇者,不代表没有智慧。
男女之间有复杂到无法讲清的关系,大抵是因为情字。
牧云是值得欣赏的少年,可与耀眼的龙华公主相比,似乎有点匹配不上。
巴雅尔不自觉哼了一声。
贸易商人看向巴雅尔酋长,不知该不该进行翻译。
蓝琳检查完毕,取出随身携带的宝印,在落款处盖了章。
“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不想参与。”蓝琳站起身,“我会带走大夏国的将士,你们请便。”说完,转身离开了大帐。
蓝色披风在身后摆动,看起来威风凛凛。
巴雅尔酋长递了个眼神,哲远跑到桌子另一端,取来盖好印章的花名册。
“你们都出去。”巴雅尔先后看了看哲远和贸易商人。
两人躬身退出大帐。
牧云整理好花名册,将其收进玉葫芦。
丹田处有温热感——这是功德经运转的前兆。
“你就是得到龙华公主芳心的男人?”巴雅尔以审视的目光,仔细观察牧云的面庞。
牧云不算顶级俊男,但五官十分端正,眉眼间有股正气。眼神澄澈,阳刚之气隐现。
巴雅尔喜欢过龙华公主,只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
他很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能从黑风谷全身而退的男人,即便是他这个崇尚武力的酋长,都对其青睐有加。
“可以这么说,”牧云并不避讳这件事,“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我甘拜下风。”
“感情没有道理可言,不是强者就一定能得到女人芳心。严格意义来讲,你并没有输给我。”
“多谢你给我留了面子。”
“我是来牧国游玩,可不是来找茬的。”
“你最好是。”
巴雅尔酋长伸出右手。
牧云站起身,抱拳行礼,笑道:“这就叫不打不相识了。”
巴雅尔右手放在左胸口,行了个猎族的问心礼。
牧云转身离开大帐,不再压制体内能量。
功德经吸收天地灵气,周身运转七十二周天,寿数增加十年整。
疲乏和伤痕顷刻间全部消失,吐出一口浊气,只觉浑身通畅。
修炼从开始的晦涩,逐渐进步到如今的得心应手。
他已摸清门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巴图和吉雅骑着马赶到了酋长大帐。
牧云有点饿,想到吉雅做的烤全羊,肚子咕咕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