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和小伙伴们到仍未完全解冻的河滩上捡牛粪,见到一位身穿华族长袍的男子逐渐向他们走来。
他放下筐子,仔细辨认来者身份。
小伙伴率先认出了男子。
“巴拉,这不是前些日子住在你家,长着三头六臂的那个妖怪吗?”
巴拉确认了向他们走过来的就是牧云,帮他辩解道:“他不是妖怪,是个修仙者。”
“信你个鬼。”
小伙伴们背起装满牛粪的筐子,一溜烟跑远了。
巴拉向前走了几步,去迎接久未见面的陌生熟客。
“我哥说你进了黑风谷,许是出不来了。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他的嗓音有草原人的辽阔高亢。
即便离得还很远,依然可以清晰听闻。
“我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牧云满面春风。
作为从小生活在山林,毗邻南海渔村,见过平原农耕生活和山区打猎砍樵的人。
草原游牧对他有着极强吸引力。
不独是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还有他们独特的文化,以及草原人豁达开朗的性格。
一望无垠的平坦草原,有时候几十里不见人。
广袤天地间,只有自己和低头啃草的牛羊马群。
他们的嗓音必须洪亮,才能在驱赶畜群以及呼唤孩童时,使声音传到尽可能的远处。
牧云对猎族独特的音乐,也有着浓厚的兴趣。
与平原地带不同,猎族的音乐有种辽阔壮丽和难以模仿的悠扬。
从黑风谷中生还,对于猎族来说,也是件难得的大事。
酋长手底下的大将哲远策马来到巴图家,除了催冬节应交付的牛羊马,顺道来看奇迹的生还者。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马奴达格。
达格的颧骨不高,鼻梁比较挺直,有十分明显的华族特征。
牧云细问之下,方知达格是早年间牧国和夏国交战时被军士捕获的俘虏。由大汗赏赐给酋长,又由酋长赏赐给哲远做了马奴。
猎族对待奴隶,凶暴程度丝毫不亚于大夏国的贵族。
稍有不顺心,马鞭就会落在身上。
达格的脸颊上有鞭子留下的伤痕,甚至还有几道刀疤。
他把头埋低,身子佝偻着。破烂的薄衣单衫遮不住风寒,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可他就像顽强的小草,在地狱般的生活中苦苦挣扎。
牧云眼神微动,心里已有了主意。
巴图在门外踌躇半天,终究还是进了毡房,给大将哲远请安道:“哲远先生,入冬前死了一批牛羊,如今剩下的牛羊群数量不足。您能否帮我转告酋长,宽限我些许时日。待来年牛羊下了崽,定会全数补上。”
哲远是个线条粗硬的武将,身穿上等羊皮袄,性格直爽。平时人很好,可是喝多了酒,就像换了个人,变得残暴不仁。
他来之前小酌了几杯,处在半醉半醒的状态,听完巴图的请求,用马鞭推了推帽檐。
“今年夏国和牧国停战,酋长有意大肆庆祝。开春再缴纳牛羊,可就不赶趟了。”哲远呼吸间还带着点酒气,“不管有什么难处,必须得按时交付,否则降下罪来,你可担待不起。”
巴图吞了口唾沫,面上现出愁色。
秋季突如其来的一场白毛风,打了他们这个群落一个猝不及防。
牛羊群生了怪病,还没长好的秋膘,因病被消耗。
入冬时节,牛羊群已经死伤大半。
今年夏国主动谈和,边境不再有战事。
牧国大汗和各群落酋长决定大举庆祝,增加了今年需交付的牛羊数量。
别的群落都已备好牛羊,唯独巴图所在的群落,正在为交付日发愁。
吉雅丢失了羊,肯收牧云的银钱,就是想到别的群落购置牛羊,以应付酋长下达的指标。
购置的牛羊终究数量有限,优先补足了生活困难的人家。
现在只剩几家牛羊大户,肩上还挑着沉重的负担。
牧云来草原没多久,就进了黑风谷学艺,没想到身处的群落还有这种难事。
他向来会先从平民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得出的结论是酋长缺乏爱民之心,没有体谅牧民的难处。
原本身为大夏国帝师,受身份所限,不应当理会牧国的内务。
只是实在看不过眼,请了哲远两盅酒,提出要和他回去见酋长。
牧云酿的酒世间罕有,哲远喝得尽兴,脸颊红扑扑的,喜道:“你是百年来第一个走出黑风谷的勇士,酋长很欣赏你。我这次来就是来请你。”
牧云没让达格跟着返程,骑着一匹由巴图亲自拣选的好马,和哲远一同前往酋长居住的大帐。
酋长地位尊崇,服饰和所用器具都与牧民不同。脖子上戴着狼牙做成的项链,牛角耳环闪闪发亮。
虎背熊腰,浓密络腮胡,炯炯有神的双眼不怒自威。
即便是微醺的哲远,也不敢招惹群落酋长巴雅尔。
巴雅尔年轻时屡次获得牧国第一勇士称号,多年戎马,立下了赫赫战功。
他的脾气比哲远更火爆,也更为豪爽。
“勇敢的朋友,欢迎你的到来!”
巴雅尔酋长说的是华族语言。
他在边境线和华族连年征战,为增加胜算,学了华族语言和风土人情,以便于截获破译情报。
除了龙华公主的嫡系部队,巴雅尔几乎没有打过败仗。
更为人所称道的是他背部没有伤疤。
哪怕是最危险的困境,这个铁骨铮铮的猎族汉子,也没有想过逃跑。
牧国大汗曾言这是真勇士的勋章。
牧云抱拳行礼,笑道:“在下牧云,来自大夏国南部疆域。”
“我听说过南国。”巴雅尔酋长爽朗笑道,“那里四季如春,有着美不胜收的景观,而且多出才子佳人。”
哲远侍立在旁,全无去巴图家毡房时的趾高气昂。
尊卑有序的观念,早已根植在草原汉子的心里。
牧云笑着表示赞同。
巴雅尔酋长大手一挥,侍女们端来托盘,上边放着草原上好的马奶酒。
美味佳肴,也陆续送进了大帐。
哲远是巴雅尔酋长的半个徒弟,有陪席资格,留在大帐喝酒谈天。
牧云想要谈华族奴隶的事,也想帮巴图解困。
这两件事都和巴雅尔酋长有关,想对等谈话,就得搬出徒有虚表的身份。
当巴雅尔酋长得知牧云就是大夏国帝师时,一口酒喷在了地上。
“我还以为帝师会是白胡子老头,没想到竟如此年轻。”巴雅尔酋长赞许道,“真是英雄出少年!”
哲远听不懂华族语言,靠对巴雅尔酋长的熟悉程度,通过表情猜测他表达的意思。
通常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哲远理解的为臣之道,也正是凭借这一手细节,成了巴雅尔酋长的心腹爱将。
不出意外,他的大儿子还能迎娶巴雅尔酋长的小女儿。
若是能结成这门亲事,地位会比现在更稳固。
牧云谈够了尽兴的话题,话锋一转,提到哲远的马奴达格。
哲远瞬间变了颜色。
他不认为是牧云自发想这么做,而是猜疑达格曾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向牧云求助。
毕竟牧云身份尊崇,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替身份卑贱的奴隶说话。
巴雅尔酋长有点刚愎自用,但对大夏国足够熟悉。兼之牧云是华族人,替战争时期俘虏而来的马奴讲话,实属情理之中。
他开怀笑道:“我记得那个马奴,还是我赐给哲远的。他在被俘虏之前,是个能征善战的将军。”
哲远并不知晓此事。
“达格若是夏国将军,为何不懂武技?”
“大汗喂他服下秘药,废掉了他的武技。”
“还是大汗想得周到。对付猛兽,最好的办法就是拔掉他们的爪牙。”
巴雅尔酋长看向保持安静的牧云,问道:“牧先生,你对此有何见解?”
“两军交战,士兵的性命就交付给了战场。生死只能看命,我并无什么异议。”
巴雅尔疑惑道:“既然无异议,何故谈起那个马奴达格?”
“如今夏牧停战,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尤其对牧国,更是一大喜讯。”
“何以见得?”
对话进行到这个层面,已不是哲远所能涉足。
他保持安静,聆听两个高位者的交锋。
“你们所忌惮的龙华公主,取得了夺嫡的胜利。她不想再劳民伤财,故此没有选择一统天下。”
巴雅尔听到龙华公主的名号,心中涌现复杂情绪。
龙华公主那般智勇双全,同时又拥有绝美容颜的女人,很容易令男人动心。
尤其是崇尚武力的男人,更是会深深陷落,以致无法自拔。
巴雅尔酋长曾爱慕过龙华公主。
他并不避讳这件事,偶尔会在喝醉时谈起。
哲远身为心腹,自然了解此事。
“征服一片领土容易,可要让那里的人们心甘情愿的臣服,可不是武力就能解决的。”巴雅尔酋长放下了骄傲。
单论带兵打仗,龙华公主就是当之无愧的世间翘楚。
他自愧弗如。
“既然龙华公主有止息干戈的诚意,牧国也应有所回应。释放华族奴隶,交换身处夏国的猎族俘虏,不失为一个上佳之选。”
巴雅尔酋长饮尽杯中酒,思忖片刻,问向静坐在旁的哲远:“你认为如何?”
哲远的弟弟在两国交战中被夏国俘虏,出于私心,他选择支持牧云的观点。
巴雅尔酋长一捋络腮胡,立时做出决定——趁着久违的和平,把流落夏国的族人带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