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断续听客人谈起石镇的变化。
他的活动范围只在酒馆方寸之间,通常是听客人们讲述。
先是小石村的百姓们闹事,惊动了附近几个村子。
古三手底下的几个喽啰,也加入了闹事百姓的阵营。
后来听说古三花重金请了几个人狠话不多的杀手护卫,开仓放粮,周济仍未被策动的数个村庄。
另外几个村的百姓听说古三开仓放粮,本就不坚定的心意,立马又倒向了地主古三。
“古老爷有钱有粮,有权有势,穷百姓拿什么跟他斗。”
这是六一经常在酒客口中听到的话。
在他看来,这是句不折不扣的真理。
即便想团结一心,受到粮食诱惑,还是会乖乖放下反抗念头。
“终究是白玩。”六一下了定论。
传闻在石镇中回荡了几天,本以为会随着时间流逝遗忘在角落。
突然有一天,古三高金聘请的保镖一夜间死于非命。由于是江湖客,官府无法立案。
古三给镇长送了点银子,这件事也没办下来。
这桩奇闻很快成了酒馆里热度最高的谈资。无论是三教九流,进门就奔着谈这事的桌子旁坐下,聆听别人的议论,再加上自己的主观判断,模棱两可地将近来发生之事描绘成型。
古三派出家丁,四下里叫冤,言称得罪了高官,受到莫须有的迫害。
牧云的名字,自然出现在传言之中。
六一对这个传闻的信任度,明显不如其它。
他见过牧云,而且印象深刻,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汉。确曾有过推翻古三的言论,但早已是前尘往事。
至少在离开酒馆后,就再没听到过他的名字。
“人家堂堂帝师,岂会在这小小石镇盘旋,真是荒谬。”
不久,小石村的百姓们抄着扁担和铁锹,气势汹汹地来到了石镇。
有人说村民们围了古三的私宅,强行绑票,让他给个说法。
还有人说百姓去了府衙,击鸣冤鼓,告发地主古三的罪状。呈递证据之人,正是以前的得力手下成侯。
谁也摸不准,究竟哪种说法更贴近现实。
不了解事实真相,猜测和杜撰便会顺势而生。事情会偏离原本的轨迹,走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更夫到酒馆喝酒,带回了千真万确的消息。
正月十八开堂公审地主古三,镇民皆可旁观。
酒客们立时炸了窝。
小石村百姓闯进古三家,强行绑他去官府,又由成侯检举其罪状的故事线,很快成为酒客们的共识。
酒馆掌柜的活了一把年纪,百姓告发地主,最终能走到公审这个流程的还是头一遭。
人生中的活久见,总想亲眼见证。
酒馆和茶馆是民间情报集散地,没有节假日。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喜庆佳期,都得保证开张营业。
掌柜的兴起了去府衙看看热闹的兴趣,不多时,又回归本职的理性。
到时候旁听酒客们的谈论,也能大致了解事件经过。对他来说,这种选择才是正解。
他的生活和小二、大厨相差无几,清醒的时候总在这柜台后边,看尽别人口中传颂的悲欢离合。
转眼到了正月十八,府衙前的看客像逛灯会那般多。
衙役们不得已,驱赶一些民众,以免发生意外。
古三是贵族,不用跪拜官员。
百姓们跪在堂前,等候升堂。
判官身旁站着的面具人,吸引了围观民众的视线。
面具纯白色,嘴部和眼睛开了孔,看起来似笑非笑。配合黑长裤,及膝修身武服和武师乌纱帽,气场说不出的诡异。
古三初见面具人,也是心下惊骇,尽量不去看他,以免信心动摇。
判官敲了惊堂木,衙役们拖着嗓子喊号。
公审正式开始。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判官先问跪在堂前的百姓。
“我等是小石村的百姓,要告发地主古三犯下的罪状。”卫义回答时不卑不亢。
“告他何罪?”
“强抢民女,欺压百姓,草菅人命之罪状。”
古三本想怒斥卫义,余光瞥见站在判官身旁的面具人,冲到嘴边的话,压根讲不出口。
“空口无凭,尔等可有人证物证?”
成侯拱手道:“在下曾是古三手下之人,为他办了许多腌臜事。”
古三怒目指着成侯:“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安敢害我?!”
“古老爷,您做的那些事本就丧尽天良。我不过是弃暗投明,您可别怪我。”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怎么瞎眼信了你!”
府里的账本已经被人带走,许多没销毁干净的证据也不翼而飞。
古三情知事迹败露,仍然心存幻想,希图能逃过律令惩罚。
“大人,我杖杀的都是违抗命令的家奴,何来草菅人命之说。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判官有意偏袒,问成侯道:“你帮古三杀人,最近是在何时?”
“半年前。”
“彼时律令允准自行裁处家奴,即便杖杀,确实也算不上草菅人命。”
“他们与我有私仇,诬告草菅人命。至于欺压百姓和强抢民女,更是无稽之谈。”古三感受到了判官暗中的支持,态度逐渐变得从容。
“你强抢小石村民女陈兰,意欲将她许配给五色锦鸡,以消减乔半仙算定的血光之灾。”
“我且问你,民女陈兰现在何处?”古三的笑容变得肆意。
欺压百姓的罪名,也被开仓放粮的事迹攻破。
判官甚有底气地拍下惊堂木,宣判公审结果:“地主古三家世清白,案子皆系大胆狂徒诬告而起。来人,把小石村这几个百姓拿住,重责五十大板。”
令牌落地,衙役们一拥而上,控制住了群情激动的村民。
镇民们听完了全程,觉得宣判结果并无不妥。乘兴而来,最终败兴而归。
他们打心眼里希望地主古三倒台,可现下的大势,他的那些罪状,都因身份尊贵而受律令保护。
卫义眼中含着恨和泪。
他是个怀有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信心遭遇打击,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小石村。
“夜鹞大人,这难道就是公理吗?”卫义的眼神不再明亮,而是充满了迷茫。
他本以为能让古三获得应有的惩罚,残酷现实像一记重锤,击碎了他的三观。
生而为人,纵使志比天高,也难逃俗世迷惘。
若不是已经成亲,卫义更想避世而处,不再困于俗务。
“这是大夏现行的律令,不足以称为公理。”
“古三还是地主,依然逍遥快活。哪天风头过了,他还是能像捏死蚂蚁一般,消灭我们这些敢于反抗他的人。”
“律令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夜鹞的声音依然冰冷,没有丁点温度,“你是难得的热血青年,应保有这份赤子心,继续带领百姓为自己请命。”
“律令不通,我们的抗争只是徒劳。”
“我会禀报牧先生,请他解决此事。”
牧云在士族中名声极差,在民间却是为民请命的圣人。
听到他的名字,就像注入一剂强心针。
卫义长叹一声:“这是件应徐图的大计,是我们操之过急了。”
“大夏国需要你这样的猛士,不必后悔。尽管朝前方行进,终有一天会遇见光明。”说罢,夜鹞的身影消失不见。
公审结束的当晚,古三暴毙于家中。
乔半仙预言的血光之灾,以及未能成行的冲喜,为整件事增添了许多诡异氛围。
仵作们验过尸身,结果是被雷霆劈中,死于意外天灾。
古三的儿子古宁办完葬礼,继承了家业。经乔半仙提醒,减免石镇百姓的地租和赋税。
燃起的斗争之火,在怀柔之下逐渐平息。
经历过与命运作对,终究在记忆中埋下了种子。他日得遇良机,仍可熊熊复燃。
……
龙华公主屏退左右,单独接见夜鹞。
“这里没有旁人,你还要戴着这张面具吗?”
夜鹞摘下面具,笑道:“果然瞒不过你。”说话者,赫然正是牧云。
他遵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准则,经过汉王之乱后,名头在大夏国太过响亮。为声明所累,许多事不能做。
不得已创造出了性格迥异的夜鹞,以行不便之事。
九天玄雷阵铲除恶霸地主古三,折损十年寿元,依然无愧于心。
龙华公主听完牧云讲述的来龙去脉,说道:“底层百姓的苦楚来自于尊卑有序,只要阶级制度尚存,他们的生活和幸福就如泡影。看起来美好,但终究太过脆弱。”
牧云暗自佩服龙华公主的慧心。
“你认为应当如何做?”
“自古顺天行易,逆天行难。”龙华公主道,“正如你所经历之事,只要百姓们没到非反抗不可的地步,上位者略施恩惠,他们就会选择退却。这就是天命。别说咱们,就是得道的仙人也没办法干涉。”
“入世太深,反倒困住了我。”
“既然你是为求生而行善,何不斩妖诛魔,护佑百姓?既不为俗尘难脱的噩梦困扰,也可成全修行功德。”
龙华公主一语点醒梦中人。
人世是含混不清的糊涂账,嫉恶如仇的牧云,显然难于应对俗世变迁。多做几次行侠之举,恐怕就会迎来油尽灯枯的下场。
斩妖诛魔显然会更费力,但终究行的是质朴正道,不致行差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