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赐死贺兰公主的诏书以及一杯鸩酒送至大理寺天字号监牢。
但凌不惑却食了言,准了姬和、姬恒前来送他们的母亲最后一程。
这一次,贺兰公主没有疯癫和张狂,而是以一个大国长公主该有的风范和勇毅,拎起那掐丝錾刻镶嵌三十六颗宝石的凤舞酒杯,毫无犹豫的仰头一饮尔尽。
这是专属于皇后级别的杯盏,是她母妃的心爱之物,亦是除了皇后印玺之外她幼时唯一在凤殿求而不得的宝器。贺兰公主瞥了眼,嘴角带着一丝不屑和澹然,眼中没有对这个尘世有半点的卷恋。
直至生命的最后,她也没有和一双儿女留下只字片语。
姬和、姬恒哭天抢地,再行大礼之后,匍匐在地,紧紧拽住母亲的衣裙不肯松手。
监刑官前来太子府禀报之时,顾予初与凌不惑正在推演棋局,她感叹之余,抬头望向眼底没有半点涟漪,甚至不曾抬头的凌不惑,心中不解。
凌不惑轻轻点点头,抬手遣退了监刑官。
“出尔反尔可不是你的作风。”顾予初随意落了一枚黑子。
凌不惑这才挪开紧盯棋局的视线,温柔的望向她。
“偶尔一次。觉得我不近人情?不会因此又弃我而去吧?”
顾予初斜睨他一眼。
“我只是不懂。”
“律例宽宥将死之人,法度之下准血亲得见最后一面,合情合理。”
“可她那日明明要求不必相见的。”
“将死之人微不足道的心愿再念念不忘也轻如飞烟,但生者的不可弥补遗憾却是能生根发芽的利刺。”凌不惑云澹风轻的落下他的白子,停顿了一下,接着抬头狡黠一笑,“况且,如不这样,她怎会安然赴死。”
顾予初嘴角轻颤,脚踩漩涡,心若不狠,尸骨无存。
所以,她即便觉得太过无情,但换做是自己亦会如他一般。
的确,在被扼住咽喉深知永世无力回天的人心里,子女在场,是威慑,更是道场。
贺兰那样骄傲到不可一世的人,懦弱的儿女已让她心如死灰,她现在孤身一人,唯有果敢和坦然,才能保全颜面。
“可她毕竟是你的亲姑姑。”
男人澹然一笑,抬起眼帘。
“她又何时当我和凌子域是她的亲子侄。”
“话不可以这样讲,她倾尽心力,也是真心想择你们为女婿的。”
“你是还在吃醋?”凌不惑一改严肃,调戏道。
“我可真是没事可做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换,打断了女人不常有的好奇心,让她有些不耐烦。
“还有些旧事你不清楚,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左右今日都这样了。”顾予初丢掉手里握着的棋子,向后靠上身后的软垫,半拖着下巴,装作一副听不听都无所谓的模样。
“当年,我父君的皇后本来是定下我外祖母的嫡亲侄女,北凌西南十六部的三公主,也是贺兰姑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她们俩也早就约定所生儿女指腹为婚。可三行书院一行,父君对我母妃一见倾心,以放弃皇位为要挟毁婚立我母妃为后,如此便打破了她永驻紫延宫的希望,所以从一开始我们两兄弟和我的母亲都不被她所接纳。她费尽心机要姬和嫁的不是哪个人,而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但倘若我们俩其中任何一个没有继承大业的机会呢?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吧。”
“人有私心也是可以理解的,特别是生来就拥有很多的人。”
凌不惑笑着摇摇头:“她可以要求自己与生俱来的光环不熄,但不该觊觎她人肩上的荣光。”
“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无法原谅的事?”顾予初正襟危坐,很认真的问道。
凌不惑一枚白子定乾坤,然后将手中握的发烫的几枚多余的白玉棋子丢去棋奁。
“她不该动我的母妃,更不该对你起了杀心。”
女人瞥见他掌间瞬间舒展开来的红色,心中的暖意漫上眼眶。
“我知道巽门的那个杀手与她有关,可一直好奇,即便她能花的起重金,但又如何能请得到巽门而出的顶级杀手。”
“贺兰姑姑师从三行书院艮门。”
“那又如何?巽门在书院本就是异类。”顾予初先是不解,后又缓过神来,“但以我对修然师傅的了解,她是不屑与贺兰公主那样骄纵跋扈的人为伍的。”
“可女人用情起来忘乎所以,会所有的原则都抛之脑后。”
“什么意思?她们可都是女人!”顾予初吓的差点跳起来,对面的男人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起旧事。
“贺兰姑姑入学那年,是乐嘉还瑜在书院的最后一年。因为同为皇室,所以,贺兰姑姑与乐嘉还瑜走的格外亲近。于是,乐嘉还瑜向她引荐了孟修然和同年入院的玄来两人。”
“玄来师傅也和她有关?我怎么越听越湖涂了!”
“别急。”凌不惑笑着宠溺的白了她一眼,“乐嘉还瑜为了富强赫和,从一开始就布了很大一个局,孟修然、玄来、贺兰就是其中的某些关键。他那个人狡诈多端,偏又出身不凡、生的俊朗还是花丛卷客,即便孟修然再执拗和孤傲,也经不住一个有心有势之人的穷追不舍和海誓山盟,更别说相对来讲单纯又木讷的玄来了。起初,在书院之时,孟修然只是负责保护她的安全,直至她想插手北凌政事又毫无助力时,便想到了乐嘉引荐的这两人,开始主动寻求帮助,孟修然为她暗市杀人,玄来为她制毒迷心,而她们二人也正好利用她来收集北凌情报。乐嘉还瑜归西之前,为留住这颗有用的棋子,还特意为她与东启牵线搭桥。前有赫和支持,后有东启遮蔽,不然小小的公主府哪可能有那么大的能力瞒住绣衣使者和紫延宫那么多年。”
顾予初突然想到赫和归附之后,一直隐退江湖的孟修然突然出面力保乐嘉彭康的性命,又在她来云都后特意送她一枚特制的巽影令,这才想通一些事情。
“乐嘉彭康的性命是修然师傅力保的,说是受故人所托,看来这个故人就是乐嘉还瑜。依你所言,这修然师傅表面上为东启所用,实际上却是效忠于赫和。”
顾予初陷入沉思,又缓缓开口:“看来,早在东启四国会盟之时,我就被乐嘉还瑜设计进了他的局,再之后,他说服玄来利用蓝叶倾尽全力辅助乐嘉彭康,再用我母亲的过往和蓝叶的性命困我于赫和,这些种种都是在为乐嘉彭康筹谋,不仅如此,更是计算好了一切心血都付之东流后的退策,真是毫无漏算。我初来北凌,修然师傅特意赠我一枚巽影令,到后来驿馆凶杀,我百口莫辩,搅乱东境真是他的毕生所求,好在他漏算了你和凌子域的兄弟之情。”
“他不是漏算,只是死都不会相信皇权之下骨肉之情、兄弟之义。”凌不惑补充道。
顾予初沉默了一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玄来能够入北凌后宫做医官,接近你母妃除了乐嘉还瑜的安排,恐怕还有贺兰公主的帮助,是吧?”
凌不惑眸底暗了下去,这是他与这个所谓的姑姑不共戴天的初始之因。
“艳阳的母亲不过一介美人,身份卑微,不可能在北齐谋反后那么快知晓前线变故及东启后宫对我姨母的围剿,而后再故意透露给我母妃。不仅如此,在我母妃出宫的第二天,玄来就能顺利出宫,且之后医药局关于玄来医女的记档也不翼而飞,这些种种,除了她这个身份尊贵,出入紫延宫毫无阻碍的嫡长公主,又有谁能办得到。”
“这件事上,贺兰公主考虑的很是周全了,难怪绣衣使者查找玄来的背景如此之难。”顾予初感叹道。
“她一是怕玄来一朝被绣衣使者抓到牵连到自己,二是她还需玄来为自己制药和保胎。”凌不惑难得多嘴。
“嗯……这么说,姬和的那个药也是玄来给的?”顾予初心领神会,挑一挑眉梢,就势问道。
“不然呢?无色无味,药力强倍……”
“别给自己找借口……”
“姑父与我和凌子域都是苦命人……”
顾予初懒得与他纠结此事,便随便问了其他:“这些天怎么不见靖川王府有什么动静?”
“凌子域带着明曦去三行书院见我母亲去了。”
“哦。”顾予初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就连凌子域都知道带自己的心上人去拜见母亲,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却从未与她提及,她也只自己的身份尴尬,可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凌不惑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你与我的母亲是故人了,贺兰在你我婚事定下后早就替我飞鸽传书至书院告知她了。”
“什么?!”顾予初一脸震惊。
“她是希望母亲站出来拆散我们吧,然而她漏算了,母亲只是寄回了贺兰的书信及一张白纸。”
“那是不是不赞成的意思……”顾予初低下头很是不安。
“无字胜千言。”凌不惑拉住心上人的手,安慰道:“对于姨母和启帧,我母亲是十万分愧疚的,所以你要理解她。所以,我打算等我们大婚昭告天下之后再带你回书院正式拜见婆母,你看可好?”
顾予初想了想,也释然的笑了出来,既走到这一步,又有什么可惧的呢?
“一切听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