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海,瑞金医院。
一场阵雨过后,阳光穿透云层,绿地环绕的住院楼周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泥土青草香气,陈明远手推着轮椅,陪着老爷子漫步叙着话。
“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跑回来了,不怕后院起火了?”
老爷子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相比上一次见面,如今老人家的身形和脸颊更显削瘦,宽大的大衣都掩饰不住他身体的于枯虚弱,唯独只有他的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担心是肯定有点的,毕竟那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几经辛苦才打下来的心血。”陈明远笑吟吟道:“不过现在这情况,与其继续把我放在火架上烤,我还是觉得自己暂时抽身会比较好,站在旁观的角度,或许还能更透彻地看清这潭深水池。”
老爷子展颜一笑,脸上的皱痕全都舒展开了,“不错不错,越来越有长进了,都懂得暂避锋芒的道理了。”旋即,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道:“离开一阵也好,温海这潭水,确实太深了,你继续搅进去,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继续被人当成靶子,到那时候,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陈明远轻轻点头,这次之所以主动申请病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黄世绅的离奇出逃、自己的遇害,已经昭示着将有新一轮的大风暴朝瑞宁袭来,这股风暴的强大,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庞大,自己暂时躲出来,或许还能赢得一线胜机。
“不过话说回来,你觉得这次组织对你袭击的幕后人,会是谁?”老爷子忽然问道,眼中闪过一抹厉芒。
陈明远摇头道:“暂时还没法确定,不过,绝不会是梁启茹。”
老爷子扬了一下眉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曾经怀疑是梁启茹在幕后捣鬼。”陈明远有条不紊地分析道:“不过事后,我怎么想,都觉得梁启茹只要有点正常人的思维,都不会于这种拙劣下乘的把戏,一旦事情闹大了,对他也没好处。”
这点揣测,陈明远还是很有把握的。
梁启茹虽然早巴不得除掉自己,不过以他的城府,绝不会在这节骨眼上于出这么出格的事情,不说瑞宁以及温海刚经历了一场动荡风波,而且他才刚履职市委书记,正急需一个平稳的局面,万一再闹出什么腥风血雨,他也不会好过。
说白了,目前梁启茹对自己的态度,大致就是既防着自己,又得稳住自己吧。
老爷子赞许的颔首,凝声道:“那依你看,会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背后煽风点火?”
“如果这时候瑞宁出乱子,对谁最有利,那谁的嫌疑就是最大的”陈明远皱了皱眉道:“至于具体是谁,现在还没法确认,不过我觉得,这主谋应该还没浮出水面,估计还关注着瑞宁的情况,瞄准时机才出手取利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老爷子冷冷一晒,几根手指敲击着扶手,缓缓道:“盯着瑞宁这块蛋糕的人太多了,你是瓜分这块蛋糕的掌控人,他们从你这里找漏洞也正常,嗯……你请假暂时离开,就是想故意露出缝隙,吸引主谋现身吧?”
陈明远含笑不语,显然心里的计划,被老爷子看了个一清二楚。
老爷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早前,我和你三叔,无非是盼着你在瑞宁锻炼一下就差不多了,谁想到你竟把这块闭塞之地搞得这么有声有色的,现在再想把你调离开,别说你了,我都舍不得。”
“也罢,是祸躲不过,既然有人想趁乱取利,你就先由着他们,我倒是要看看这些卑劣贼子还有什么花招”
话说到最后,老爷子的眼睛眯了起来,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流露出了几分俾睨天下的凌厉,犹如往昔那个曾叱咤中海的政治枭雄
不过,终究是岁月不饶人,一席话讲完,老爷子似乎又觉得疲乏了,忍不住喘了两口气。
陈明远规劝道:“爷爷,外面太闷了,要不还是回房休息吧。”
“没大碍。”老爷子摆了摆手,苦笑道:“难得下了场雨,天气正凉快,你是不知道,每天嗅着满屋子的药水味,别提有多难受了,再这样下去,我没发病死,就得先闷死了”
陈明远听他还挺风趣的,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按照医院的说法,时至今日,潜藏在老爷子身体里的前列腺和胰腺肿瘤已经越来越大了,导致身体机能每况愈下,偏偏又不能切除,只能靠着医药勉强控制着。
但谁都清楚,这只是将老爷子仅存的时日,稍微延迟了一些……
这时,老爷子忽然低声道:“有香烟么?我想抽一根。”
陈明远怔了怔立刻摇头。
“唉,你怎么也跟他们一个样子,我又不是肺有毛病。”老爷子瞪起眼、板起脸道:“这里没人看得到,赶紧的,我就抽两小口,每天吃药睡觉的,我这老骨头已经够难受的了”
陈明远知道绝症的患者,肯定是不适合抽烟的,不过迎上老爷子期盼的神采,又很不忍心,转念想起爷爷弥留的时间所剩无几,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就两口,多一口都不行”
“知道了,婆婆妈妈的,比你奶奶还啰嗦”老爷子立刻拔了一根,就着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脸色随即露出了舒适和满足的神情,忽的想起了什么,失笑道:“唉,说到你奶奶,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她就时不时催我戒烟,我每回都嘴上答应着,可是呢,这一辈子过下来了,却始终没有兑现……这也是我唯一没跟你奶奶兑现的承诺了。”
陈明远忍俊不禁道:“听姑妈他们说,奶奶年轻时候,就特别强势。”
“可不是,家里其实大多是她当家。”老爷子感慨似的笑笑:“不过在外面,她还是很给我面子的,特别是大事,都由着我拿主意,惟独有件大事,她驳了我的意思。”
“什么事?”
“你爸妈的婚事。”老爷子夹着香烟,叹息道:“当年大革命一结束,看到你爸从蜀地农村领着你妈回家,还抱着襁褓里的你,我当场发了大火,结结实实把你爸骂了一通、轰出了家门,还发下狠话,如果你爸不把你们母子送回去,这辈子都别想踏进家门半步。”
陈明远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一种难言的滋味浮上心间。
老爷子瞧了他一眼,莞尔道:“是不是怪我狠心?”不等陈明远回应,他转回头,继续瞭望着远方,道:“那种心情,你可能不理解,大革命过后,咱们这家败落成什么样,我当时一心就想着重振家门,不过当时我也老了,只能盼着你爸挑起大梁,他也是我最看好的,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看到你爸这么不自爱,我就气昏了头。”
“好在,有你奶奶在,我才没犯下大错,当时是她出去从你妈怀里抱起了你,然后又抱到我跟前,一个劲的说这孩子跟我长得像,那时我看你哭哭啼啼的,心里头一软,就妥协先把你们安顿下来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脸色尤带着几分笑意,以及几分伤怀,“可能你爸就是受了这刺激,为了给你们母子一个身份,后来做事都很拼命,这一拼,结果就”
陈明远的眼眶也红了,抬手轻轻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
老爷子深吸两口气,挥挥手,涩着嗓音道:“这个过错,让我大半生都没释怀,所以这次在你的事情上,我气归气,但看到你和你爸一样为了挚爱不惜代价的犟脾气,还是想尽量帮你把事情办圆满了,就当弥补一些当年的过错了,话说到这里,如果你对我还有怨气,那都是正常的……”
“别说了,爷爷。”陈明远轻声道:“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做儿孙的,已经知足了。”
老爷子欣慰一笑,把香烟踩灭在地上以后,道:“在中海的这两天,多陪陪你妈吧,她前阵子差点操碎了心,你得尽尽孝道……然后,你就去苏城吧,和你三叔一起去沐家苑走一趟,放心,你和那位沐姑娘的亲事,里头的关节都差不多打通了,连何老都出面给你说了情……”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笑得意味深长,“你小子,这份福运真是不浅,为了你这档事,把瞿老、萧老都惊动了,否则以沐家那老太婆的古怪脾气,可没这么容易消停,所以等你把苏城的事情处理完毕,再去趟燕京吧,当面感谢一下他们,不管他们受不受,心意你好歹给带到了。”
陈明远点点头,不用老爷子说,他也准备趁着这次长假,去燕京拜会一下宁立忠这些故人。
“噢,还有一个人,你……也争取去拜会一下吧。”老爷子抬了抬食指,脸色陡然严峻了些许,“这个人,你是时候该见一见了,尽可能留点香火情,日后对你和家里的影响不会少的。”
陈明远心里一动,“谁?”
“何向东的一个幕僚,你小时候应该见过的。”老爷子脸色复杂地道:“副主席宗开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