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不是富裕号上的水手吗?”
”对!就是那艘船上的人!我以前曾亲眼看见这件衣服晾在富裕号的甲板上,快看这衣服中间的大锚刺绣!”
“是利匹德!他是利匹德!我之前和他聊过天儿,这刺绣是他的老婆亲手缝的!”
“可为什么利匹德的事故会出现在这儿?”三副凑过来问道:
“都多久了?我们现在距离富裕号沉没的地方至少有几百海里远!”
水手们面面相觑,谜团的答案在他们嘴里呼之欲出。
“是鲸鱼干的好事儿!”
大副愤愤地说道:
“对!鹦鹉螺不可能游这么远,这里也没有其他的大型鱼类,这只能是鲸鱼干的!”
“准是有一头鲸鱼想把我们的好利匹德从富裕号的残骸里拖走吃了!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战士,一名真正的捕鲸人,瞧!他的名字还刻在咱们的船尾上呢!”
“可是如今他却遭受到了这种羞辱......鲸鱼把他从他安息的地方给拖走了,要不是我们的拖网捞上来,他就要永远以羞辱,卑微的姿态葬身于这片什么都没有的海底。”
大副眼中的怒火越燃越甚,愤怒逐渐蔓延到了以实马利号上每一位水手的心头,很快,又蔓延到了其他的船上。
“天杀的鲸鱼!”
贝壳号上的二副嚷嚷了起来。
“这些三只眼的混蛋怎么有脸?要知道,它们死一个,不晓得要牺牲多少个我们可敬的同胞!”
“利皮德,我们的好利皮德!他在陆地上有着苦苦等他回去的太太,还有三四个孩子呢!这该死的鲸鱼!”
从富裕号上逃到苜蓿草号和美人儿号上的船员们也开始怒骂,他们是和这名水手最熟悉的同伴。
愤怒和仇恨一下在船队的甲板上熊熊燃烧起来,变得热闹无比!
“我们要继续追它们,直到找出把利皮德叼走的那头鲸鱼!”
“不能让这群吃人的恶魔在海中继续猖狂下去了!”
“要是放任它们越变越聪明,它们早晚会主动去攻击渔船的!”
“我们当为利皮德报仇!”
“为可敬而勇敢的利匹德报仇!”
瑞文将目光投向船尾一个装柠檬汁的大桶,皮普坐在上面,一如既往地远离喧嚣,远离乌合之众,只是沉默而无奈地注视着。茅斯人号的了望台上,魁魁格同样一言不发地磨着他的鱼叉,黝黑的皮肤在晚霞中反射着油亮的光泽,刺青平静地起伏着。
鲸鱼真的会吃人吗?
或许会。瑞文也相信或许真的会有某头鲸鱼故意把沉船里的尸体叼走,因为它们同样怨恨着主动捕杀他们的人类。
但,他不太相信以实马利号的拖网会如此恰到好处地从海底捞上来一具被鲸鱼叼走的尸体,刚好就在整支船队士气最为低落的时候,还是大副亲自发现的。
大副,对,他自从船队登上福尔图娜的后背那段时间开始就一直在和亚哈柏船长一唱一和!
为什么恰好是他发现了尸体?
想到这里,这起事件在瑞文的眼中愈发地像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把戏!
“好小伙子,看到了没有?”
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瑞文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了一位对他来说相对陌生的船员。他经常见这人在甲板上忙来忙去,还和水手们赌贝壳,讲笑话,却始终对他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这是以实马利号上的二副,长着一张富态的脸,脸上挂着憨态可掬的笑容。
“在船上,这种事情已经不新鲜了。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亚哈柏船长要默许船队去捕鲸鱼了吧?”
瑞文看了看二副眯成两条缝的眼睛,开口回答道:
“在海上无所事事地漂泊太久,船员反而更容易发疯。哪怕牺牲掉一两条船,他也要让船员们持续地怨恨着鲸鱼,将他本人对鲸鱼的仇恨散布开来,作为驱动船队的第二种燃料。此外,他还要......”
“此外,他还要让恐惧保持新鲜。”
二副接上了瑞文的话。
“小伙子,在陆地上,恐惧往往和疯狂或不理智挂钩,但在船上不是这样的。恐惧是我们的理性,正因为有恐惧存在,这支船队才能保持秩序。”
“你想想,如果对海洋没有恐惧,我们还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掌舵,避免触碰到海水吗?如果对鲸鱼没有恐惧,我们能谨慎地避开它的尾鳍,不被它们扫入海中吗?如果对船长没有恐惧,船上的人能不造反吗?”
“海上和陆地上不同。在陆地上,人们在恐惧时有战与逃两种反应,但在海上,逃跑的选项往往不存在,我们就只有甲板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能够立足。因此,可以说,恐惧是船员们的第三种燃料,恐惧是亚哈柏船长用来对付鲸鱼裴廓德的一把大鱼叉!“
瑞文听完了二副的一番长篇大论,微微颔首。
“您说的很有道理。但,为什么要和我说?”
“亚哈柏船长是个相当工于心计的人。他在疯狂中保持着另类的理性,也只有这样的伟人能够统领一支千人大船队,驰骋外海!”
“不过,我从登岛那段时间就注意到了你的特殊。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穿船长操控人心的办法,除了你之外,就只有茅斯人号上的鱼叉手,以及那个在船上呆了十年的小船工。”
瑞文的目光向船尾的木桶瞄了一下,皮普已经走了。
“只可惜,他们一个不愿搭理人,另一个完全无法交流。”二副继续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说话。要是整天对着甲板,桅杆和船身上铲下来的藤壶说心里话,我会憋坏的。”
“你不怕我向船长告密?”瑞文毫不留情地反问道:
“当初可是他亲自邀请我加入船队的。”
“他不在乎。”二副哈哈大笑起来。
“在陆地上,不也有很多看得很透的‘疯子’吗?在新德市,参议员和其他公众人物经常在电台节目里说,我们要善待,宽容这些疯疯癫癫的人。”
“亚哈柏船长也是这样一个‘宽容’的人啊!他绝不会把和他意见相左的人丢到海里去,不,不。”
“他们会自己跳进去的。当他们实在感觉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感到被船队,被整片海洋抛弃的时候,他们会自己离开的。船的甲板上是没死过人的!”
瑞文环顾甲板,发现二副说的一点没错。以实马利号的甲板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鬼魂滞留,其他的船也同样如此。
这说明,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船上死去,又或者说,死过人的船,全都被鲸鱼撞沉了,就像三叉戟号和富裕号一样,水手和船只会一同死去。
其余的死者,要么是在小艇上死的,要么是在勘探岛屿的时候牺牲的,也有可能,是像二副所说的那样,自己掉进或跳进海里而死的。
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没有鬼魂,他们的灵魂会留在海里。船队的甲板上完全是干干净净的!
“这里不可不谓是一个脆弱的海上王国啊!”
二副感叹道:
“亚哈柏船长就是这个地方的国王。更准确地说,他的仁慈和他的手段让他更像是一个偏执的神话英雄,裴廓德就是他要杀死的巨龙,是他要与之对峙的神!”
船员们愤怒的呼喊一浪接一浪,比起当初杀死鲨鱼或痛吃鲸鱼肉的时候更加激烈!他们用报团取暖的方式掩盖自己的恐惧,用同舟共济的呼喊将彼此联系在一起,磨灭自我的意志。岩顶下方的云霞激烈地翻滚着,就仿佛水手们的吼声激起了一阵烈风!
“看啊,是云,是暴风雨云。这下可没时间清闲了。”
二副指着远处的一片乌压压,感慨道:
“那片云估计再有两天就要和我们交错而过了。我得去通知炼油房开工,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你有看过炼油吗,瑞文船长?”
“没有,先生。我不知道炼油和暴风雨有什么关系。哦,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叫我潘卡……算了,斯塔布好了!这个名字或许你会熟悉些。”
又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名字!
瑞文立刻明白过来,和魁魁格一样,和这艘以实玛利号一样,这支船队中,还存在着不少身份特殊的人!
亚哈柏船长本人也很是可疑,当初,为什么他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还是肉体凡胎,几乎不具备丝毫特殊性的自己来?为什么会主动邀请自己到船队里来呢?
可是,现在并不是开口问个究竟的时候,斯塔布本人也不打算主动交代。
船上的炼油房在水手们的群情激愤下一间接一间开工了。一般而言,船上捕到的鲸鱼有两种处理方法,其一是直接拖回港口,如果捕鲸的地方距离大陆较近——不超过一周航程的话。
其二,如果捕到鲸鱼的地方距离最近的港口太远,鲸鱼的尸体在海中泡得太久,不仅会腐烂,还有可能被沿途的鱼儿吃光的情况下,它们会被在船队中直接处理掉。船上也有能够处理鲸鱼的地方,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炼油房。
鲸油是鲸鱼身上最为珍贵的东西,大部分情况下,捕鲸人宁可舍弃鲸鱼身上的其他东西,也要尽可能地保存鲸油。摩斯港的工厂和斯帕德军备公司会以数十神太伏一磅的价格购买鲸油,而一头鲸鱼身上的鲸油从五百到一千吨不等!
“这么看来,哪怕仅仅计算鲸油,一条普通鲸鱼就价值数千万烈洋呢!如果平分给船队的每一名船员,以黑斯雷夫群岛的消费水平,只要捕到一头鲸鱼,一位普通水手就真的能在字面意义上一辈子衣食无忧!”
炼油房内很快就冒出了黑烟。用于开锅炼油的燃料也是鲸油,而且分量不小。炼油锅的火力需求可是很大的,每开一次锅,就要消耗掉几十乃至上百磅提炼过的鲸油!
不过,船队里的人可丝毫不会吝啬这点火力,因为每间炼油房内炼出的成品油足足有这个数字的几十上百倍之多!当中,有很大一部分的油脂会被浪费掉,也有可能“炸锅”,或混入不干净的杂质,让工作功亏一篑。
“轮机长,慢速前进!轮机组的伙计们,检查燃料仓,把炼油房的输油管打开,我们要开锅咯!”
船队的航行速度慢慢减缓了下来,以十五节的中速前进。与此同时,炼油房内部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声音不由让人想起地表的红皮火车。
与此同时,鲸油块开始在甲板上被迅速地传递了起来。炼油这活儿虽累,但总是让水手们无比兴奋。就连平时不怎么乐意干活儿的懒鬼都加入了搬运鲸油块儿的行列,把他们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全部发泄出来。
“别都挤在跳板上,呆子们!鲸油会被你们搞到海里去的!”
“谁能借我个铁钩子,卷丹花号上的钩子坏了!”
“箱子那边斜了!那边的,用点力气,你们不是才刚吃过鲸鱼肉吗?”
一艘接一艘,四十多艘船上的炼油房都开始发出呜呜的叫声,犹如海面上吹响的号角。
“这次不用炼很多。”斯塔布悠闲地吩咐道:
“我们还没要回航卖油呢!足够我们撑过这场暴风雨就够了!”
瑞文和其他看热闹的水手一同挤在以实玛利号的炼油房门口,聚精会神地看着炼油锅。
那是一口足有五六米高的巨大锅炉!水桶般粗的输油管一节一节的,从燃料仓直通锅炉的屁股,直接将作为燃料的鲸油输送过来。炉膛的上方是炼油缸,下方是燃料仓,还有着加压仓,排气仓,取油口等等复杂的构造。
“好好看着吧,我的好小伙子。”斯塔布说道:
“炼制鲸油的火可是世上最为光彩动人的火焰啊!”
炉膛内跳动着色彩明艳动人的火焰,作为燃料的提炼鲸油犹如一块块融化的五彩石般在锅炉中流淌着,颜色慢慢升腾进了火焰里,燃烧的声音中还夹带着隐隐约约的呜咽!
“烧啊!”水手们大快人心道:
“听见那头死去的鲸鱼在哭了吗?听着!就在不久前,你的同伴掀翻了我们两艘船呢!烧吧!烧吧!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准备加压!现在是关键时候,千万不能弄错火候咯!”
“可是,你看。”
其中一名水手突然指向了炼油锅。
”今天的鲸油颜色不大对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