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尔娜沙哑的歌声在宁静的死亡之地中回荡。
一团团紫黑色的烂肉包裹在结满白霜的衣物中，于炙热的白雪地里亦步亦趋地前行着。
距离湖对岸，只剩下了最后的五公里。
而最后剩下的人，包括菲自己在内，只有八个。
即便勉强度过了绝望这一关，死神依旧没打算放过这群可怜的长征者。不停地有人因体力不支倒下，不停地有人因脚下的盐层破裂瞬间消失无踪。
还有的人，仅仅是因为停下喘了口气，立刻就变成了一尊站立不动的盐像。
人数已经折损大半，连同他们所携带的遗物和装备一同消失在了湖底。
所幸，绝大部分的物资储备都还存放在影子空间内。它如今还跟在大部队的最后方，缓缓地飘动着。
还差一点就到了。
菲想要开口为最后的同伴们打气，但她的嘴唇已经完全黏在了一起。最后的这一段路异常平静，连她自己都逐渐变得麻木了起来，就和先前那些丧失理性的僵尸一般，机械性地向前迈着步子。
身后传来了盐层开裂的声音，随后，是刺耳的轰鸣。
又有一人遭殃了。
也许是两个人。
又或者，除她之外，其他的所有人都已经丧生。
连她自己都在不知不觉间死了，只是依靠“卡之棺”的力量继续向前走着。
不论情况是哪一种，她都不能回头去看，只能继续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
风逐渐大了起来，夹杂着拳头大小的“冰雹”呼啸而来。
不知不觉间，湖对岸的轮廓已然清晰可见，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块风蚀壁，它们纵横交错，形成错落的群山，这就是那座虚幻山脉的边缘部分！
“卢尔娜......”
菲好不容易从喉咙中挤出声音，呼唤自己的同伴。耳边萦绕的歌声还在，在盐风的悲鸣中回响，这代表卢尔娜还活着。
她需要卢尔娜再帮她一把，只要她自己能够挺到对岸，队伍就能够重整旗鼓！
风中的歌声慢慢地转变了调律，就像是坏掉的手风琴在演奏，或者指甲在不停抓挠墙壁般沙哑。
在歌声中，菲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每一颗毛孔都在尖叫！她能感觉到自己四肢的肌肉在抽搐，看见它们在自己的手臂上像蛇一般扭在一块！
这份疼痛给予了她最后一丝清醒，距离湖岸还剩下最后两公里，一公里......只需要击碎最后一座盐像，只需要击碎最后一尊......
映入眼帘的，是湖的对岸，以及一片雪白的空无。
没有了。
菲站在原地等待了五分钟，却不见眼前有新的盐像浮上来。
她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湖的对岸深度太浅，所有的大型盐像都沉积在了他们的身后！
明明只剩两公里，明明已经能看见对岸了，可他们的眼前却拦着一道雪白的空无！
不。
能过去。
异咒的力量如今依旧被压制着，但是这么点距离，她完全能够通过折叠空间直接跳跃过去！
“快......”
菲回头呼唤起了自己的同伴。
“站到我身边来，快......”
她喊了几声，身后才陆续传来了脚步声。也许是盐风盖过了她微弱的呼唤，也许是后面的人直到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然而，伴随着脚步声，盐层开裂的细微声响同样自耳边响起！
菲的心中一阵发毛！
想要通过空间折叠传送到对岸，所有人必须都站在一起，但他们脚下的盐层压根承受不了所有人的重量！
尤其是身上背着重物的卢尔娜！
怎么办？
菲揉了揉剧痛的脑袋，拼命想起了对策。
依靠“倒吊人的倒吊绳”，她可以把卢尔娜给吊到天上去，最大限度地减轻重量，但其他人呢？盐层能不能承受其他人的重量？
自己有没有必要，主动再放弃一些人？
不！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啊？
猛然间，菲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究竟是多么可怕！
地面开裂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剩余的几名队员像服从命令的机器般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盐层的底部发出了撕裂的响声，但是勉强撑住了，没有塌陷！
菲立刻转过头，快速地清点起了人数。盐层随时都会崩塌，她必须尽快进行转移！
这些人全都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强大的求生欲望走到这里的，作为领袖，作为远征队的主心骨，她不可能放弃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然而，她几乎立刻发现卢尔娜不在。
背着箱子的瘦小女孩儿没有跟过来，站在不远处，全身上下干枯得像个烂苹果。她依旧哼唱着歌谣，似乎并不准备跟着其他人前往岸边。
“快过来！！！”
菲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将“倒吊人的倒吊绳”紧紧握在手中，只要卢尔娜再靠近一些，她就能直接用绳索将她给套住！
卢尔娜抬起脑袋，对着菲的方向摇了摇头。她的眼睛早就已经不是眼睛，而是两个凹陷下去的深坑。
翻阅手中的书本让她不得不时常摘下脸上的护具。如今，盐已经彻底侵蚀了她的眼球，她仅能凭借声音判断方位！
如今，她通过耳边的开裂声判断，前方不能继续走下去。一旦向前走一步，所有人都可能遭殃！
“......”
眼见不能再拖了，菲张口念诵起了异咒。
“伊啊-伊啊-马歇姆-哈-德-希拉......”
下一瞬间，她和她脚下的一片盐层一同消失在原地，如同一块翻转的镜子，一下就传送到了湖的那一边，东倒西歪地摔在了坚硬的多孔岩地上！
然而，一切还没结束！
下一秒，菲竭尽全力爬起了身，再度念诵异咒，回到了正在迅速开裂的盐层上，迅速朝卢尔娜奔去！
这是一个极不明智的选择，她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
哪怕有“卡之棺”护体，要是掉进湖里，她能够再次上岸的几率也微乎其微！
自己是唯一能从“暗面”召唤同伴的人，是团队的绝对核心！要是自己回不去了，远征就会直接宣告失败！
然而，如果不这么做......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这场旅途将彻底变成一场绝望之旅！在抵达这颗星球的另一边之前，她自己就会彻底失去人性，变成丧失理智的怪物！
刷！
仿佛撕裂一张薄薄的纸片一般，盐层在她身后迅速开裂！菲再度折叠空间，竭力向前伸出了手，将“倒吊人的倒吊绳”给抛了出去！
轰！！！
在盐层轰然坍塌的同一瞬间，她收紧了绳索，高声念出了异咒的最后一个音节！
扑通！
卢尔娜的木柜摔在坚硬的石头上，碎成了好几块。绳索从卢尔娜的腰间松脱，她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低哑地呻吟了起来。
菲艰难地爬起了身，确认自己还活着。她的下半身传来了一阵阵麻木感，低头一看，右腿竟已经完全变成了两块洁白的盐晶！
仅仅是轻轻一动，那条腿就像盐块一样散开，连同内部失去水分的肉一同层层剥离，只剩下内部骇人的骨头！
还好......菲挣扎着在地面上爬行，试图离盐湖远一些。
用一条腿换回了一条人命，相当划算！
况且，只要过了湖，只要抵达了下一个安全地带，他们就能够重新修整，甚至让身躯完全复原！
在异咒和神秘仪式的帮助下，不管是多重的伤，都有痊愈的可能！
而她清楚地知道下一个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菲抬起头，看向了面前高耸的多孔岩壁。大大小小的风蚀洞分布在岩壁之上，有的足有数十米高，有的只能勉强供一个人钻进去。
在这其中，有一个洞窟隐隐散发着绿色的光晕。
就是那里！
菲曾在第一支暗面远征队留下的笔记里看过关于这个地方的记载，成功渡湖的先行者们为这处山脉起名“千眼山脊”，并在此处留下了一座营地。
那道绿色的光，是“卡之印”的光芒！
卡之印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仪式，能够在一定的范围内形成环形屏障。这层屏障能够感知到人类体内灵魂的存在，予以放行，并阻隔一切非人生物！
对于暗面远征来说，这可谓是最为有用的仪式之一！
如果“卡之印”过了将近百年还存在着......就说明那个地方现在依旧是安全的！
菲一边在心中暗暗佩服先祖的力量，一边组织同伴慢慢向前移动。随着一行人逐渐远离盐湖，盐风的威胁逐渐消失，但这并不代表这地方完全没有危险。各种可怕的掠食者盘踞在这片山脉中，随时有可能被他们身上散发的血腥味儿吸引过来！
如今，她只能暗暗在心中祈祷，永恒烈日已经改变了这里的生态，杀灭了绝大多数低级掠食者，只剩下那些位于生存链顶端的——视人类为蚂蚁或灰尘而非猎物的存在。
所幸，一路上，这支状态极差的队伍都没遇上什么危险。菲住着“死神手杖”，一瘸一拐地在前方开路，率先走到了泛着绿光的屏障前，向内窥探。
洞窟之内的景象让她很是惊讶。
大量陈旧的生活物品被堆放在深约十多米的洞穴内，石壁上绘制着大量古老的仪式符文，还有堆成小山的陈旧羊皮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旁！
这些都是非常有用的东西！
菲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光辉家族的先行者不可能把没有用的文献带来这种地方！想必这些全部都是记载了神秘仪式的书籍！
百年之间，随着神秘的衰落，有太多王朝时期的古老仪式在历史长河中丢失了！
除了书籍之外，她还在营地中看见了不少遗物，这些自王朝时期遗落下来的宝藏和如今那些力量微薄的小玩意儿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有了这些东西，他们前方的道路想必会轻松上不少！
惊喜之余，菲又不由疑惑了起来。
为什么光辉家族的先行者会把这么多东西留在这里？
很显然，这里只是他们的第一个营地。远征还要继续，为什么他们会选择把大量的物品留在起步点？
没什么时间再给她犹豫了，正午的阳光炙烤着每一个人干瘪的皮肤，仿佛是在煎着一块滋滋冒油的培根！
带着这丝微不足道的疑问，菲向前跨了一步，身躯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绿色的屏障，进入了山洞之中。
丝丝清爽凉意顿时让她一个清醒！
这座营地里尚在生效的仪式符文必然不止“卡之印”一种！她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干瘪的皮肤竟然在缓慢地恢复弹性，密密麻麻的裂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就连她那条断腿也一阵瘙痒，似乎正在慢慢萌生肉芽！
这是菲前所未见的力量！
光辉家族如今掌握的任何一种仪式都不具备这么神奇的愈合作用！不需要重复使用仪式材料，不需要反复吟诵咒文，仅仅需要使用一次，就能让力量延续百年！
“都进来吧！”她挥手招呼同伴们。
“里面很安全，我们要等我们的营地飘过来。”
影子空间大约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能抵达湖对岸。远征队的幸存者们一一钻入东西，无一不被内部的一切所震撼。
皮肤上传来的瘙痒和清凉立刻让他们感觉到了无比的放松！在刚经历过地狱般的磨难后，这种感觉就像突然抵达了天国一般！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卢尔娜的眼眶中滑落了下来。这位曾一度想牺牲自己的姑娘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但数个小时的折磨，同伴的接连丧命和劫后余生的后怕全都在放松的一瞬间迸发而出！
整座营地里的人都开始了嚎啕大哭，就连菲自己也不例外。她哭得比任何人都要凶，泪水中夹杂着恐惧，内疚和悔恨。
如果自己没那么冲动，如果自己能等盐湖的浓度变淡一些再出发，如果自己当初没有亲手葬送那些丧失求生欲的人，如果，如果......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脆弱的小姑娘，但肩头的重担依旧死死压在她的身上。她想起了和琳一起研究神秘学的日子，那段时间里，仪式和异咒对于她来说只是奇异的魔法，她从未亲身体会过其背后的残酷。
但，那曾经的小女孩仅仅在心中浮现一瞬，就又被她给掐死在了手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