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翡翠城被尸体惊醒的那日正午,桃夭出现在了青绾的窗口。
她的身体挡住了大半的阳光,血气弥漫的地窖暗到不见五指。
黑暗中,青绾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桃夭双拳紧握,咕咚咽了口口水。她粉色的衫子在阳光下就像是新开的桃花瓣,十分惹人怜爱。骄阳照耀在她的后颈,汗津津的一片。
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青绾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青……青绾……”她说出这句话,似乎是鼓足了勇气。
青绾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醒着。”桃夭的话斩钉截铁,汗从她的脸颊淋下,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青绾弓着后背,眼睛半掩。
“人是你杀的。”
伴随着响亮的指控,青绾的手指猛地一颤。
“人是你杀的吧”桃夭的声音有些发抖,汗流得更急。
青绾回头,半边脸染上了微光。
“昨天夜里,我……看到你出去了。”
桃夭又猛咽了一口口水,眼眶隐隐泛红。
“那又怎样”
青绾费力地撑起身子,肩胛骨清晰可见。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仰起脸对着桃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缩。
“什……什么”桃夭脸色白了白,嘴抿成了一条线。
“我问你,那又怎样”
青绾的声音冰冷无比,明明是大夏天,竟然像是兜头灌了一盆凉水。兴许是没体会过这种无孔不入的阴森感,桃夭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
“你……你……”
青绾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一汪浑浊的死水。
“你要去告官吗”
桃夭紧咬着嘴唇,闷不吭声。
“咯咯。”
青绾冷笑,眼中没有丝毫的光芒。
“那就去吧。”
轻描淡写地吐出这四个字,她便悠悠然地躺了下去。地窖里又恢复了平静,血腥味却比方才重了许多。沾满血污的手被递到鼻尖,她嘴角一动,冷笑再次浮现。
“咯咯。”
这一幕,一丝不漏地落到了莲实的眼睛里。
我被他的神情惹得心惊肉跳,竟好半日都没敢吱声。我也知道,这样一来,我几乎是等于不打自招。
他脸色黢黑,一双眼睛嗖嗖地冒着寒光。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摸摸鼻子,默默地移开了视线,“算……算是吧。”
“你是真不知道轻重吗”
说话间,他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硬生生地将我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撞上他。他约摸真的是气狠了,这一下下手极重,我的手猛地一抖,火辣辣地疼。
脸上皱了下,我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事情都这样了,你还是要瞒着我吗”
他额边的青筋蠢蠢欲动,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隔着薄薄的袖子,我能感觉到他热烫的手掌。
“我不是想瞒着你的……”我望着他,脑子里糊涂成了一团,“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他闻言一顿,手上的力道倏然松了。
严肃的脸有些僵硬,他回望着我,眼神灼灼发亮。这么一双眼睛,竟蓦地让我想起自己刚刚有意识的那天,天河落下的大雨。那雨落在我头顶上的粼粼河面,如同放了漫天的烟火。
“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是太蠢,不对,蠢的那个是我也说不定。”
他缓缓地放下手,说完这句,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些凌乱。到底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好在,桃夭的哭声及时地拉回了我的神智。
她瘫坐在青绾的窗边,哭得小心翼翼,而黑暗中的青绾就只是蜷缩着身子,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
就如骄阳和暗月一般,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从一开始,就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那天夜里,青绾并没有出去杀人,在我战战兢兢地等了大半夜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约摸是最近睡得格外不踏实,我居然又发起了梦。
这一次,我又没羞没臊地梦到了莲实。
梦里头的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南斗宫的门楼高耸威严,祥瑞之气溢了遍地,目之所及,竟然是金光闪烁的一片。
他就坐在南斗宫的门廊下,气鼓鼓地倒腾着什么。
视线越来越近,我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哦,原来是司命簿。
我矮下身,蹲到了他的旁边。他没发现我,只是绷着张脸,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手指滑过司命簿的页边,发出了像是盛夏扇着蒲扇的声响。
“莲实,你在干什么”
我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莲实停下手中的动作,紧抿的嘴唇颜色十分好看。他抬起头,惶恐地望向四周。
“是谁”
我侧着脸,专注地望着他的侧脸,望着他微微扇动着的睫毛。
“是我啊,你是故意的吗”
他并没有看过来,反倒是一把合上了手上的司命簿,霍地站起了身。他这个动作来得太快,起身的时候,竟然将我撞倒在了地上。
我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不算太高的他。
“到底是谁”
他皱着眉头,焦急地四处张望。
“是我啊,你在看哪里啊”
莲实在门廊下徘徊了好一阵子,却始终没有看向我。
“你是谁,出来!”
他似乎生气了,眉头皱得更紧。
我茫然地望向他,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拳头,“我是阿岑啊,不是一直就在这里嘛……”
司命簿在他的手中发出浅浅的光芒,那光芒像是大雨过后留下的水洼,零零星星,却又格外的显眼。
“莲实”
随着这一声,眼前猛地一个恍惚,竟是生了浓浓的雾气,本就云遮雾绕的南斗宫霎时变得一片朦胧,莲实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额头上突然传来了凉意,雾气倏地一个震荡,眼前的一切像是被狠狠踏了一脚的薄冰,悉悉索索地碎成了一片片。碎片亮盈盈的,像是星星齐齐地从天上坠落,整个视野都被光芒模糊成了一团。
霍地睁开眼,我木然地望着眼前的天空。
下雨了。
先是额头,再是脖子,然后是眼角。雨点落在身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因为这声响,这燥热的夏夜似乎一下子变得分外的清凉。
身下的凉席散发着阵阵的凉意,我打了个激灵,渐渐清醒过来。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雨点就像是一根根针,细细的,亮亮的。
一转眼,眼前却是白成了一片。我眨眨眼,才发现那是一张伞面。顺着伞面望下来,便是那个我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人。
莲实垂眼望着我,长发在夜风中若有似无地摆动。
老实说,我特别喜欢莲实俯视我的样子。每当这种时候,他好看的眸子就会变成细长的一条,加上眼珠那熠熠的光芒时,就会变得无比像我的天河。
这么一想,最近想起天河的频率还真是高得意外。
大约是我的发呆的神情过于明显了,他的眉头动了一下,“你准备让我一直给你这么撑着伞吗”
我晃了晃头,动作不算大。但即便如此,视线里的莲实还是狠狠地晃了一晃。慌忙端正了脑袋,我直直地望向他。望着他那双和少年时期一般亮堂的眼睛,还有那双记忆中冰凉却又炙热的嘴唇。
胸口猛地发涨,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膛而出似的。
他的衣摆毫无章法地飘荡,带来了雨的清冽,还有他的气息。
除了胸口,我全身都凉得格外真切。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莲实”
他望着我,约摸是表示自己在听。
“你……能看到我吗”
他的眉头动了一下,望着我的神情有些古怪。
“莲实,我大概……病得很严重。”
大概,比青绾病得要严重很多。
炎华君低着头,沉默地听完我的话,从头到位连表情都没有变个。我畏畏缩缩地观察着他的脸,连大气都不敢喘。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紧张,就连炎华宫池塘里的鱼似乎也变得战战兢兢,好半天都没有从水底冒出来喘气。
“君上,你怎么睡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昭昭突然扯了气急败坏的一嗓子。我一惊,连忙低头去瞧。这么一瞧,刚好给我逮到了炎华君睡眼惺忪的瞬间。
不知怎的,心头却忽而有种重石落地的感觉。
炎华君正对上我的视线,不在意地放下了撑着脸颊的手,脸上还留着方才打瞌睡留下的红印子。
我一时哭笑不得。
“昨晚上,忙得有些晚。”
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望向昭昭。昭昭碰上我的视线,鼠脸一红,忙不迭地低下头,双手在肚上打起了圈圈。
“咳咳。”
我干咳两声,勉强将这股粉红的尴尬气氛蒙混了过去。
“既然没听到,那我再……再说一遍吧。”
刚要开口说,却见炎华君猛地到了我跟前,一双黑得让人害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本能地想往后退,可我这厢还没来得及有动作,炎华君就开了口。
听到他的话,我僵住了,惴惴地回望过去。
“你说什么”
炎华君的神情依旧平静,却没有再说话。
我想,我真的病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