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出现,就是在那天的夜里。
平日里他究竟有没有同青绾说过话,我无从得知,可那天他的声音,却是我在睡梦中清清楚楚听到的。
我惊醒的时候,月亮刚好藏在乌云里头。天空一片朦胧,大片的屋顶在混沌的月光下泛着蒙了灰似的色泽,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没命地夜哭,搅得人心头一阵阵发憷。
“咯咯。”
最先听到的,就是这再熟悉不过的笑声。这声音从我身体的深处发出,一直延伸到青绾的地窖里。
几乎是一瞬间,青绾猝地睁开了眼睛。
“是你在召唤我吗”
那声音带着嘶哑的摩擦声,就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在刮着洞穴。
青绾坐起身,在黑暗中张望。因为她这个动作,原本栖息在她周围的虫蚁都受惊似的散开,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是我。”
她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地窖里回荡。
“咯咯。”
冷笑声不设防地响起,似乎还带着胸口的震动。
青绾的脸与黑暗融成了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像夜枭一般亮得怕人。
“你说过,你可以实现我的一切愿望,是吧”
“咯咯……”
这一次,笑声变得冗长而尖锐,忽男忽女的声音时重时轻。
“说吧,说出来吧……”
黑雾从青绾的气孔缓缓地溢出,就好像是活物的躯体,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她张大嘴,合不上的牙关咯吱作响。
成型的黑雾像是一面硕大的旗子,切开了原本浑然一体的黑暗。苍白的脸孔浮在青绾的面前,冷笑着望着她青筋暴突的脸。
青绾被看不见的手提到了半空中,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挤压声。
“咳……”
她猛咳着,眼珠几乎脱眶而出。
“说吧,说出来吧……”
那声音忽变,成了柔弱的女子。仔细一听,那竟然是桃夭的声音。
青绾约摸也是听出了这声音,眼睛红得几乎要渗血。
“我……咳……”
她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我要你……”
“咯咯。”
笑声依然那么讽刺。
“……消失。”
话音刚落,青绾的声音就嘭地一声落到了地上。她像一条被踩了一脚的蛇,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抽搐。
那张苍白的狐狸脸孔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漂浮着,冷漠地注视着地上的她。
青绾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嗝嗝声,这声音伴随着时有时无的痛叫,狰狞恐怖。
“好,我答应你。”
他猛地俯下身,用一双深不见底眼窝对准了地上的她。
青绾的喉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越勒越紧。她的脸越来越紫,双手泛着诡异的青白,眼中青筋虬结。
接着,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死里逃生的青绾无力地躺在地上,眼珠恍惚地抖动着。她死死地望着那张白色的脸,似乎要将它钻出一个洞来。
“三年。”
白脸骤然欺近。
“三……年”
“咯咯。”冷笑声中,尖利的嘴角翘得更高,“是啊,三年后,你就自由了。”
“自由”
青绾弱弱地重复着他的话,瞳孔涣散。
“自由……”
笑声渐渐地弱下去,直至消失,只剩青绾躺在冰冷的地上,喃喃低语。
自由。
唯独这两个字,有着青绾一辈子都挣脱不了的力量。这是她不论多么渴望,都不曾拥有的两个字。比起这个黑暗的地窖,这两个字更像是带刺的藤蔓,一辈子都将她牢牢地束缚。
只要听到这两个字,她就会陷进去,不管是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的。
对此,我再清楚不过了。
青绾答应了,于是翌日的夜中,她推开了地窖的门,走上了翡翠城光影浮动的街道。花街的灯火映照在古桥下的河水里,就像是一尾尾发着光的鱼,在水中愉快地嬉戏。
弯钩似的月亮悬在天上,似乎在随着夜风摇晃。
她走过积着水的青砖巷,又走过斑驳的短桥。她沉默地低着头,单薄的肩头被新发的露水沾湿。
夜已深,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水边的枝桠抖抖颤颤。
黑雾环绕中,她就像一只恶鬼,在寂静的夜色中逡巡。
更夫打着哈欠从她的身边经过,打了个结结实实地冷颤后,连忙加快步子走开。
风吹过柳巷,香气浮动,女子泠泠的笑声稀稀落落地传来,似乎还带着温软的酒香。迎来送往的姑娘站在门口,与香客嬉笑打闹之于,偶尔会抱怨下露重的天气。
一名喝得晕晕乎乎的男人邪笑着掐了下姑娘的腰际,扶着墙走了。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回荡在街道,甚是扰人清梦。
青绾的脚步愈发的轻,她像一个影子,缓缓地靠近。
“杨柳细腰……嗝……呕……”男人打了个酒嗝,扶着桥对着下头呕吐了起来。他吐得痛快,佝偻的腰压在桥栏上,全然没注意到后头。
青绾身边的黑雾越来越浓,惨白的面具遮住了她的脸。
“呕……”
似乎是发觉了不对劲,男人咕哝着嘴停下了呕吐,缓缓地转过头。
青绾瘦弱的身体已然全部被黑雾掩住,男人能看到的,只有苍白僵硬的面具。
他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一动不动。
下一刻,泛着寒光的利爪便掏进了他的胸口。血倏地喷溅开来,一个眨眼间,白色的狐狸面具便红成了斑斑驳驳的一片。男人闷哼一声,猩红的血从半张的嘴淋下,冲散了嘴角的污秽。
男人木然地睁大眼睛,粗重的呼吸带着空空的回声,桥那边的灯火倒映在他逐渐暗淡的眼睛里,影影绰绰。
黑雾发出尖刻的冷笑,如蛇一般缠上了男人的身体。
青绾的身体没有一丝颤抖,她就像一个冷静的刽子手,缓缓地收回手,浓稠的血涂抹在她细弱的手上,淅淅沥沥地滴在桥面上。
男人的胸口赫然一个洞,从这头甚至能清楚地瞧见那头的灯火。
黑雾像是得了个心爱的玩具,张牙舞爪地拉扯着男人的身体。血更是汹涌,流到地面的时候,甚至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男人似乎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失去支撑的身体直直地往后倒去。
一声钝响之后,便是巨大的水声。
寂静的夜被猛地惊醒,同这浅浅的河一样,动荡不安起来。
死人的消息很快传开,百姓议论纷纷。
大约是因为在胸口掏个洞这样的杀人手法太过先进,百姓的想象力居然一时更不上,绕来绕去,也没人能编出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来。
不过,百姓的智慧何其强大,这种事怎么可能难倒大家。于是乎,在短暂的冷清之后,翡翠城一下子就人心惶惶起来。
说起人心惶惶,归根结底倒不是因为死了人,而是他死的方式颇为蹊跷。
对于凶手是谁这个问题,可谓是众说纷纭。
最合情合理的,当然就是不太天马行空的“野兽下山”一说了。
凶猛的野兽趁着月黑风高下了山,路见刚吃饱喝足piao完回家的某某某,瞧着他一个不爽,一巴掌就呼了过去。呼完之后发现呼得狠了,竟把他一巴掌呼进了水里,一顿饱餐没了不说,还惊醒了半梦半醒的百姓。于是,慌忙夹着尾巴逃了。
我听着,连连点头,别说,这故事的路线倒是挺接近真相的。
有最合情合理的,当然就有最不合情合理的。这个桂冠,最终是落到了广大妇女同胞的头上。
女人嘛,管你故事合不合理,总之就以我听得爽利为准。
要说这个版本的故事,也确实够跌宕起伏,比起那干巴巴的野兽下山,活生生地高强了几条街去。
女人说的故事,终究是离不开女人的。
这个故事里,总共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男人的糟糠之妻,一个是烟花巷里的卖笑娘子。男人嘛,没钱的时候克制得很,有钱的时候就开始放肆。
原本天南地北挪着窝放肆也就算了,人老珠黄的娘子也还能忍得住,反正我家里的大旗立得硬正,你外头彩旗再飘,也不过就是晃晃眼的程度,成不了气候。
大约也就是一直见着老婆隐忍,渐渐地,男人就免不了得意忘形了。这一忘形,便在温柔乡里给自己找了个正儿八经“玩心”的小媳妇。这媳妇长什么样子不打紧,反正抹了香粉再关了灯,谁谁都一个样。
重要的是,人家说得好听,自己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弱弟,无可奈何之下才坠入风尘,一心吧,只想找个不嫌弃自己身子污秽的正派郎君。这寻寻觅觅,觅觅寻寻,终于,就给她找着了这么个男人。
二人一见如故,一夜钟情,一发不可收拾。
男人飘飘欲仙,终于合掌一拍顿悟,此女当是我的高山流水,不可辜负。这么一想,热血便上了脑,顶着这么个重了两斤的脑子,他便决心与在家老婆决裂。
平日里疏于和丈夫枕上谈心的老婆一听这话,一下就懵了。懵来懵去的,男人气焰就更嚣张的。当下就拂袖而去,变本加厉。
古人常说,不叫的狗儿会咬人。
于是,在一个夜风浮动的晚上,忍了一辈子的发妻终于再也忍不了,对着天上的月亮霍霍地磨起了刀。
接着,她便守在男人夜归必经的桥上,耐心地等待。
男人一如既往地吃饱喝足,没有任何悔改之意,见状,原本怒火已经快要平息的女人终于爆发。手起刀落,血溅古桥。
这一番听得众人屏息凝神,叹息不已。
而我却望着夕阳余晖中的莲实,发起了无可奈何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