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月的墓,就在医馆后头。
这里无主荒坟多得是,她的也不过就是其中极其普通的一个。唯一跟其他坟墓不同的,恐怕就是她这土是我这个有正经编制的神仙给填上的,别说我这是瞎邀功,不是我吹牛,就我亲自填上的这么一把土,足足能让她在忘川河上少做三年苦力,也就做这么九百九十七年就够了吧。
至于这墓碑上怎么写的嘛……
当时的我,确实为这事犯了不大不小的难。原本嘛,我想给空着,可是仔细想想,人家风光了一辈子,到头来我就给人弄个空牌的野坟,实在不合适。
可是要写字的话,说来惭愧,我对人间的文化实在涉猎有限,顶多也就比文盲高出半个头,用这样的半拉文盲脑子琢磨了半晌,我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最后,便想着没有文化可以,咱就来点个性好了。而且吧,不如再加点公德心好了。
于是乎,墓牌上写的便是大喇喇的——
此处严禁抛弃尸体。
当闻人贺看到这火辣辣的八个大字时,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赞赏
不过,他并没有给我什么机会去欣赏他的表情。只见他走到坟边,二话没说就开始挖坟。我沉默地望着他用本来就满是疮疤的手挖着土,犹豫着要不要给他递个铁锹。
大约是闻人贺今日攒足了挖坟的经验,那被我随手填上的土被他没几下就扒开了。熟悉的棺材板从稀松的黄土下露出脸来,在天光中泛起冰冷的光泽。
闻人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回荡在沉默的墓地上空,就像被困在了厚重的钟磬中,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血从他手上的绷带中渗出来,混合着泥灰,一起抹在了光洁的棺材板上。他渐渐地慢下手上的动作,抚摸起了眼前的棺材,一下又一下,重到似乎可以摸出木头的纹理。脏污的血水涂在清漆上,模糊了他的倒影。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生怕错过他一个表情一个动作。
可出乎意料的是,闻人贺居然很冷静。就像坚硬的蛋壳突然被打碎,流出了柔软的蛋清,他冷静得就像是一汪没有任何波纹的水。
方才的癫狂好似都是我的错觉,他静静地望着那棺材板,不知是看上头倒映出的自己,还是在猜想里头的情景。
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可以大发慈悲地告诉他——那画面有点美,可能不太敢看。
沉默了良久。
我能听到风拂过低垂的枝桠,还有不知名的鸟蹲在高高的树顶上,喉咙咕咕作响。药馆特有的苦涩气味似乎已经浸透了附近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身体在药草的苦味中起伏,或是雀跃,或是压抑。
终于,他打开了那口棺材。
他目无表情,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他就这么冷静地端详着那棺材中的人。不对,那已经不能叫做人,而只能称作一团散发着恶臭的东西。
刚刚吐过二十八次的喉咙经不得一丝一毫的刺激,因此几乎在他打开棺材板的瞬间,我就弓下腰,一股脑地呕起了酸水。可就是在狂吐的同时,我仍然没忘记要观察他。
或许是他的鼻子已经彻底没了用处,又或许是他的确爱齐月爱得深沉,他居然在那股直冲脑门的恶臭中毫不动摇,不仅不动摇,他居然还伸出了手,开始抚弄那堆像融化了的青蜡一样的躯体。
我胃中猛地一抽,吐得更猛了。
白花花的虫子在那身眼熟的盔甲间快活的蠕动,乍一看去,就像是某种长着鳞片的动物在微微地喘息。
一分一秒,我过得无比煎熬。
所幸,在我把自己活生生吐死之前,他阖上了棺材板。
他转过头,眼珠像被人剜去了似的,只剩下一双血红的深洞。这双眼睛,就像一记敲碎了青石缸的榔头,咣地一声巨响中,浑浊的水从四分五裂的缸中倾泻而出。而这水中藏着的,就是叫唤大地狱最深处的那个生物,那个让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接近的梦魇。
我一口酸水哽在了喉头,却忘记了要吐出去,只能任它倒流会腹中。火辣辣的酸涩感从舌尖一路向下,感觉像是将一把尖刀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我们回京城。”
闻人贺说这话时,我正望着他那双猩红的眼睛,全然忘记了要去应他。
不过,这些已经都无所谓了。
当我再次回到上林都城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浮华,花街的窑姐们又再次坦胸露背的出来做生意了,小贩们又能把花花绿绿的好货摆出来叫卖了,春闺寂寞的姑娘们又能花枝招展地出来吊金龟婿了。
所有人似乎都将齐月的死抛到了脑后。也对,不过是死了一个没在自己家里吃过一口米的人而已,就算再难过,又能有多难过,恐怕还没有养了几年的看门狗死了让人伤心。怎么着,日子还是照样得过。
做人也不少日子了,我猛然发现,这似乎是自己想法最接近人的一次了。或许,我本来就适合做人也说不定。
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车帘。在这满是黄沙灰尘,看不出半分从前雍容华贵气质的车帘后头,闻人贺正端坐着,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城的方向。
我不由得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远远伫立的皇城。
依旧是粉墙高瓦,依旧是吊壁悬檐。出发时宫门楼上飘动的白幡已然消失,就如同是在春风中悄然融化的冰雪。齐月就这样静悄悄地退出了众人的视线,尽管我不懂,却忍不住觉得太快了些。
一个公主的死,竟然可以是如此草率的事情吗
还是说,是有人希望它变成如此草率的事情
即使我不刻意去想,可答案还是像鬼鬼祟祟的四脚蛇一般,爬上了我的心头。
对于子孙凋零的上林皇族来说,手足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我到底不是个真正的人。没有父母兄弟的我,是永远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的。
想到这里,我竟然忽地有些失落。
这种失落,一直延续到我见到莲实。和我的风尘仆仆不同,他正穿着件少见的极尽花哨的衫子,在闻人贺的院中晒太阳喝茶。
我抬眼瞧了一眼让人睁不开眼的烈烈骄阳,再望望他脸上满满的享受,只能满怀同情地摇摇头。
因为老司命的吊儿郎当,我同莲实化形时,都缺了那么至关重要的一把元气。我化形的时候,是因为老司命忙着勾搭炎华君,而炎华君是火神化身,就直接导致我阴气不足,化形之后,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太顺畅。
而莲实化形的前期,老司命正忙着阎君,阎君他是阴界冥府的头头,这就造成了阴气太重,所以不幸地,莲实一年里头有大半年都觉得冷。
这么说来,他其实要比我惨一些。宅心仁厚如我,一直都很同情他。
折腾了这么多天,再加上我方才的胡思乱想,一见到莲实这张熟脸,我便有些激动,于是便小跑了两步凑上去,准备同他来个热情奔放的拥抱。
可我这厢还没碰到他,就见莲实倏地伸出长腿,一脚掌抵住了我的肚子,我脚下步子猛地一顿,就这么伸长着胳膊,被他控制在了近不了身的距离。
这时,才见莲实慢悠悠地睁开了一只眼睛。他用那只雾蒙蒙的眼睛瞄了一眼我,漫不经心地挪了挪脚,成功地将我硬推到了一旁。
我的一双手臂尴尬地虚晃着,十分尴尬。
反观他,却是悠哉悠哉,一脸无所谓,好似丝毫没把我久别重逢的热情看在眼里。
“这样才挡不住阳光嘛。”
阳光穿过我来的方向,再次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午后分外刺眼的阳光的仿佛不要钱的脂粉,将他的脸刷得白里透红,也把我的脸刺激得青里透着紫。
一把拍下他的脚,我冷嗤一声,将他手边的茶水夺走,咕咚咕咚地灌下了肚子。
莲实这回似乎终于有了点良知,从日光浴中分了只眼睛打量我。
“怎么,不顺利”
我从杯沿瞪他一眼,就手拎起一旁的茶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这一杯喝得有点急,来不及吞咽的茶水顺着下巴淋到了衣襟上,将我那件灰头土脸的衣裳淋出了一条干净的纹路。
不知道为何,我竟突然觉得分外解乏,好像这一路的奔波猛地都被这湿淋淋的茶水痕迹带走了。
大约是我的神情太过古怪,莲实总算睁开了一直闭着的另一只眼睛,也放下了高高翘起的一双脚,坐正了端详我。
“真不顺利”
我舔开了嘴边的茶水,“挺顺利的。”
他皱皱眉头,“那你作甚这副神情”
“在北界沙子吃多了,心塞住了。”
莲实似懂非懂,眉头皱得更深。
“我看是沙子吃多了,脑子塞住了吧”
“脑子一直都塞的,从来都没通过。”
这话一出,莲实似乎更确定我这趟出门出了什么事了。可即便见他这样,我也欣慰不起来,就说我头一回做人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出了这么一趟远门,他不肯陪我去就算了,结果居然连个卦都没给我算个,良心是被狗啃了吗
我们满打满算在一起混了一辈子,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于是他盈盈一笑,幸灾乐祸道:“你不是不要我给你算卦么,你不是说你自己的卦象可准了吗”
“我就你不算你就不算,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我只是觉得,偶尔听听你的建议也不错。”
“那你去死。”
他听罢,煞有介事地侧着头,似乎在琢磨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我觉得,这个建议,不听也罢。”
我撇撇嘴,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京城的天空干净得就像一汪见底的湖水,时不时有闲云飘过,就如同姑娘家不小心被吹落的帕子,那帕子飘啊飘啊,姑娘追啊追啊,即使这样想着,也会觉得着天空好看得不像话。
“你觉得,我们这么做,真的是帮了齐月吗”
似乎是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原本正仰着脸晒太阳的莲实缓缓地转过头来,望向了我。
感觉着他的眼神,我竟有点懊恼刚才没有偷偷抹一把眼角,最近风沙迷得多了,眼屎就像是争宠的贱人似的,此消彼长。
不过转瞬,我便有些觉得好笑。眼屎就眼屎吧,反正这又不是我的脸。
莲实看我看得好似格外认真,简直就像是卯足了劲,要将这张脸上的每一个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
“喂,你有眼屎。”
原本是不在乎的,可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我还是本能地闭上眼睛揉了揉眼角。
在一片黑暗中,我突然觉得头顶上一沉。
他的手在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拍着,就像是年少无知的我在他脸上揩油时一样,还记得,那时候我的理由是帮他打蚊子。这些事,他恐怕早就不记得了。
“就这样闭着眼瞎做做就成,你不就这样化的形嘛,真是运气好到让人嫉妒。”
我听着这话,先前的那阵自己似乎更适合做人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
感受着头顶上的重量,我暗暗地琢磨着,自己估计又要到每个月的那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