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飞沙走石,依然是黄幔遮天。马车的车帘被细小的砂砾砸着,发出类似于雨打芭蕉的声响。
我几乎将整张脸都缩进了斗篷里,耳朵却仍然灌了沙子,风一吹,沙子就像是发疯的野马似的,在耳朵里横冲直撞。
旁边的车夫时不时吐一口沙子,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叹了口气,我眯缝着眼睛,望向了一望无际的沙海。
再往前十里,就是北莽军营驻扎地了,那时的齐月,就是在那里大开杀戒,断送了自己。考虑到那场遮天蔽日的大火,那战场如今恐怕只剩下一片焦土了。
哎,又是无奈的一口气。
闻人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着实是想不透。他是真的觉得齐月还没死么,恐怕也不见得。或许,他只是想离开京城也说不定。
北风呜呜咽咽,不注意倒还好,如今仔细一听,便忽而觉得好像是有人在哭,哭声断断续续的,在时缓时急的风中摇晃。
或许是舟车劳顿得狠了,在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风声中,我居然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到一半的时候,恍惚中似乎瞧见了车夫变成了莲实的脸,原本想同他抱怨几句,可一张口,便吃了一嘴的沙子。粗糙干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犹豫了一下,便又睡了过去。
恐怕是做梦了吧。
睡醒之后,我一边捶着闷痛的脑袋,一边暗暗地琢磨。
就在这时,马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前头的马不停地喷着鼻,听着好像是呛了沙子了,车夫只说了句“到了”就下车急匆匆地照顾他的马去了。
后头的车帘霍地被掀开,闻人贺苍白的脸突然闯进我的视线。他下巴有青色的胡茬,因为这阴暗的颜色,他至少看起来老了十年。不过显然,他并没有心思理会这个。
跌跌撞撞地,他直直朝着不远处的废墟跑去。因为风沙太大,他的斗篷鼓涨起来,就像一个在狂风中摸爬滚打的孔明灯。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说不清的味道,就像是烧红的炭火发出来的,干燥而锋利,这味道就像是一把开了锋的刀子,狠狠地刺进鼻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盘旋着,引来了不少栖息在黑暗中的生物。慢慢靠过去的时候,我听到了某种让人咬紧牙关的悉悉索索声。
就像是有人在那片黄土上开了个洞,黑色和土色泾渭分明。
抬起头望过去的时候,那黑色便是一片瘆人的死寂。除了像招魂幡一般招摇个不停的破旗子,一切都僵硬着,如果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突然变成了石头。
我迎着那似乎在招手的旗子,蹒跚着走了过去。
只要闭上眼睛,那一日的景象就会如突然安定的湖面似的,将一切都浮现在眼前。狂舞的火蛇,染血的红缨,还有齐月那双空洞的眼睛。
睁开眼,闻人贺已经找到了这片黑暗的中心。那是一块诡异的隆起,就像一个小小的漆黑的山包,无数让人不敢细想的形状混杂在里头,狰狞的恐怖感无声地蔓延开来。
闻人贺目不转睛,死死地望着那山包的顶上。
眼前蓦地滑过一抹红色,恍然间定睛去看,却发现根本是错觉。红缨早已被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有被烧得黢黑的长枪静静地伫立着,像一棵刺破了山包的冷杉,即使离得这么远,似乎也能感觉到那针尖般的叶子,还有寒冷僵硬的质感。
闻人贺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却因为动作太急,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如同往水中扔了一块石头溅起水花似的,黄沙洋洋洒洒地飘起,随即又落下,硬生生地形成了一朵沙子做的花。
我赶紧追过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他满脸都是沙子,几乎看不清本来面貌。挣扎着,他想要爬起来,却因为打颤的腿,没一会儿又摔回了地上。最终,他也没能站起来,却是一路爬到了那散发着腥臭和焦糊味的丑陋山包前。
我看不见他的脸,单就这个模糊的背影来看,他至少又老了十岁。印象中意气风发的闻人相爷的形象,似乎在这风沙的拉扯下,越来越混沌了。
他的袍子飘飘扬扬,同那破烂的旗子成了同样的步奏。苍白的手同那些漆黑的尸体形成了巨大的对比,一眼望过去的时候,诡异却不再是那团黑,而是成了闻人贺惨白的手。那双手好像是某种白化的生物,在焦黑的土地上移动,每一个动作,都让人不寒而栗。
恶臭越来越浓,我嗓子眼一阵鼓动,连忙捂住了脸。
闻人贺恍若未觉,用那双手努力地扒着,在类似于树木被折断的声响中,一个什么东西从那山包上滚落,借着大风的势头,那东西一路滚向了我。
啪。
那东西磕上了我脚边的小石头,一个尖尖的三角落在了我的脚边。
再望向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闻人贺不停扒着,没一会儿,全身都沾上了黑色的粉末,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散落在他周围,在风沙中轻轻地晃动。
“相爷!”
我大喊出声,吃了满满的一口风沙。
他动作一下都没停,眼神已经没了焦点,活脱脱成了一只疯狂寻找出口的困兽。
黑色的山包在他癫狂的动作下,变得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崩塌。
“相爷!咳咳咳……”
沙子打在脸上,就像是后娘的巴掌。有的甚至不要脸地钻进了我的喉管,呛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
就是我这咳嗽的功夫,便听轰地一声巨响。就像是从前瞧玄武的鳖壳子从海中突然冒出来,那声音震得人耳朵刺刺一疼。
那摇摇欲坠的山包终于撑不住,轰隆隆地倒了下去,焦灰被风卷着,如同天空张开了血盆大口。
破烂的旗子被山包埋了下去,一时间,万物静止。
我愣愣地望着这一切,喉咙里的沙子像是蚂蚁在爬。风声一下子变得很小,就像是春天里的闷雷声,若有似无。
耳朵因为习惯了破锣般的风响,一时竟觉得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这样的安静中,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竟然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呢
偃旗息鼓的风声,眼前静止的残肢,还有闻人贺……
想到这,我蓦地张大了眼睛。
“相爷!”
在将头别到一边吐了二十八次之后,我终于将闻人贺从死人堆里扒拉了出来。
望着那张死了一半的脸,再望望一旁扎扎实实的二十八团呕吐物,我默默地流下了两行辛酸泪。可当完成了如此大的工程之后,我却猛地想起,自己可是个神仙啊,晃晃手指就能解决的事儿,我这是在作甚啊……
顿时,眼泪更是刹不住。
大夫的话我只听了个大概,瞧了一眼因为太累而睡过去的闻人贺,我移到了窗边。老旧的窗户发出吱呀的轻响,窗缝中抖落了些沙子,一转眼,便被轻飘飘的风带走了。
从二楼的窗户看起来,这是个不算繁华却十分热闹的小城。我熟悉的饼铺、豆腐摊、油坊、布庄,该有的基本上都有,虽然档次比不上京城里的,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身体强壮的汉子来回地大声吆喝,辣性子的姑娘家居然会对我抛媚眼。
多好的地方啊。我不由得感叹。
可想起城门外的断壁残垣,还有明显的铁骑痕迹,我又无法再说出方才的话了。
“哒哒!”
房门被叩了两下,门上映出纤细的剪影。
我连忙过去开门。
来人是这家医馆大夫的女儿,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一见是我,立刻扑上来,攀住了我的袖子,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颊像是颗熟透的苹果。
“京城的小哥哥回来了,是来看喜鹊的吗”
我一听这北界特有的大嗓门,忙不迭捂住了她的嘴,期间还回过头诚惶诚恐地望了一眼闻人贺,见他胸口还在缓缓地起伏,这才如释重负地对喜鹊那滴溜圆的眼睛使了个眼色,将她领到了一边。
“里面的是谁,爹爹说他长得可好看了,能让喜鹊看看吗”
小姑娘见识短,一听长得好看,顿时没了节操,把先前赖死赖活要嫁给我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翻翻白眼,摇摇头,“那是我家公子,他都能当你爹爹了,好看顶个什么用”
小姑娘不在乎地歪歪头,“小哥哥还是京城来的,怎么这么迂腐,如果真心相爱,性别都不是问题了,何况是区区十几岁的年龄差别”
我被这言论震得一愣一愣的。别说,难不成如今的孩子不得了已经成了流行趋势了,不仅我仙界的孩子们不得了,就连人间的孩子也发展得如此吓人了
我一时难以接受。
“不让看就不让看,作甚一副惊慌的表情”喜鹊扁着嘴巴,十分活泼可爱,“不过小哥哥不是前些日子刚走吗,这么快就回来了,京城离咱们这不是很远嘛,小哥哥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听她噼里啪啦地扯了这么一大堆,我才突然想起这茬来。
“喜鹊啊,小哥哥请你个事儿成不”
“嗯”
“我来过这儿的事,能别告诉我家公子吗,至于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喜鹊只要知道不是坏事就成。”
喜鹊听罢,意味深长地打量我良久。我脸皮厚,被她这么瞥着,也是不痛不痒。
最终,这小姑娘还是被我说通了。放下心中的大石,我这才退回屋子里。一转头,却只觉鼻尖一凉。
定睛去看,在离我的鼻尖仅剩几根头发丝儿距离的地方,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剑。那剑看起来锋利无比,微风拂过泛着蓝光的剑锋,发出深渊龙吟似的声响,似乎将空气切成了齐齐的两半。
我一动不动,视线循着剑尖,滑到了剑鞘,再到举剑的人。
闻人贺的脸脏成了一团,就算我仔细辨认,却也只能勉强看出他的鼻子眼睛。可即使狼狈成这样,他的那双黑得骇人的眼睛却依然如同寒冬腊月中结着坚冰的湖面,表面是让人心跳骤停的冰冷,下层却是急速奔腾的狂流。
他盯着我,一瞬不瞬。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
我咽了口口水,“宁玉。”
“嗡。”
因为他手腕的抖动,剑猛地一颤,发出了像动物嘶吼般的剑鸣。不知从何而来的劲风掠过我的面颊,感觉就像是外头的风沙。温热的感觉从脸颊缓缓地蔓延。
“说。”
虽然这副皮囊是我随手变的,可我自以为,自己这变得是个正正经经的美男子,从小六和那喜鹊姑娘的反应就知道,人间的审美不过也跟我们天界大差不离,我的皮相变得,很是对广大人间妇女的胃口。
可就这么一张让人赏心悦目的面皮,他闻人贺竟然斗胆没跟我打个招呼就给破相了。我一时怒发冲冠。
“如果你想知道齐月的尸体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
当我报复似的说出这话的时候,闻人贺眼中的坚冰轰然破裂,他手中的剑重重地落在地上,刀刃像是切豆腐一般,切开了老旧的地面。
他就这么站着,像战场那黑色山包中的一员,沉默而僵硬。
望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懊恼。
作为一个神仙,我深明大义。
但作为一个人,我……
果然还是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