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支楞着胳膊,望着窗外被雨淋得七零八落的花草,愣愣出神。
莲实如没事人一样,坐在不远处,有一口没一口地品茶。
“少夫人,少夫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远远传来了丫头高声的吆喝,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人推开别院大门的吱呀声响和踏水的脚步声。在这个因为连续下了三天的雨而变得分外寂寥的院子,这声音着实突兀又热闹。
“少夫人,少夫人……”
我一个转身的功夫,那人已经风风火火地到了我跟前。
“少夫人,少爷醒了!”丫头脸色红润,目光炯炯。
“真的”我竭尽所能地装得很激动,一旁的莲实见我如此,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眯着眼睛盯着我瞧。
转头避过他的目光,我一把拽住丫头的袖子,“走,带我瞧瞧去。”
我到的时候,楚伶正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楚老夫人眯缝着一双哭得睁不开的眼睛,一边不顾旁人地啜泣,一边抓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楚府的下人们似乎也是喜出望外,所以他们此刻虽然还在忙活着,可视线却都忍不住飘向从鬼门关里绕一圈回来的楚伶,眼中尽是庆幸,还有几个矫情的小丫头,干脆蹲在门廊低下抱头痛哭起来,弄得好像楚伶跟她们有多沾亲带故似的。
这么乱糟糟的一团,气氛温暖得让人耳根发热。
有些迟疑地,我将视线移向了床榻上的楚伶。
他半垂着头,感觉是带着笑。苍白的病容依旧,凹陷的眼睛也依旧,可隐隐地,我似乎瞧见了他身边有柔和的光晕包围着,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只是错觉。
我皱眉,低头使劲眨了眨眼,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吱呀。”我将半掩的门彻底推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大约是因为此刻的大家尤为敏感,他们居然是一惊,然后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被十几双眼睛这么盯着,我险些无所适从。刻意地清了清喉咙,我尴尬地开口:“楚……”
“媳妇儿来了啊!”
我话刚开了个音,就被楚老夫人喑哑的声音截住了。她努力睁大了肿胀的眼睛,疲惫的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望着我的方向,她招了招手,“快过来。”
楚伶也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我不知为何,竟猛地低下了头。
“快过来,快过来。”老夫人急急地招手,望着我的目光分外温和。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连续下了三天的雨,屋内的空气里似乎带着浓浓的湿气,在这轻薄的湿气中,楚伶的脸苍白得有些不真实。
“夫人,让你受累了。”
听到他这话,一阵说不清的酸涩毫无预兆地从我的喉头涌上来。我猛咽了一口,抬头望向他。他眉目清明,眸色恬淡,再不见先前的阴霾。
我沉默地望着他,觉得眼前的人异常的陌生。
到这里,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按理说,我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一点波动都没有,就像是因刮了一夜的北风而急冻的池塘,又冷又硬。
“夫人”
他轻声地唤我,手朝我的方向伸了过来。我往旁边踱了一步,刚好躲过了他的手,就势坐到了床边。
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他微微地愣了一下,不明就里地盯着我瞧。
我始终低着头,视线中,只有他细瘦的手指。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退了出去。
“身体怎么样”
“还算过得去。”
楚伶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浅浅的笑意。
“夫人最近可好”
我避过他的目光,“嗯”了一声,望向了窗外。
外头的雨还是滴答滴答地下着,空空的花枝被雨淋得摇摇晃晃,就像是有人用手指在弹着似的,朦胧的雾气飘散在不远处的池塘上,我不禁开始想象,那空空的池塘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在看什么”
我转头,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
他有点诧异,更多的却是受宠若惊。
长久缠绕在他身边的瘴气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双眼通透,神清气爽,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我给他编织的梦境中,他幸福得好像从不曾经历苦难。
很好。
我由衷地感慨。
“楚伶。”
“嗯”
“给我讲个故事,可好”
他一愣,继而笑开,重重点头。
“好。”
我从楚伶房里出来的时候,莲实正站在那空空如也的池塘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微微侧头,却没转过来。
踏着滑腻的湿泥,我走了过去。
“楚老夫人下令要填了这个池塘。”他说。
我心头一动,转瞬却又淡然地点点头,“也好。”
他郑重地转过头,“让他一个人活在虚假的回忆里,你真觉得好”
“嗯。”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雨点打在水面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就像是水底有鱼在调皮地吐着泡泡。
“那便这样吧。”
“嗯。”
说完这一声,我突然觉得有些乏。
“回去吧。”
“好。”
“流年晷暂时不要用了。”
“好。”
“你去南斗宫的时间延长到两个月。”
“好……你说什么”
莲实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线,没理会我呆愣的神情,而是袖子一甩,往庭院的拱门大步走去,带着笑意的声音越过他的背影,摇摇晃晃地传了过来。
“一言为定。”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垂首望向了池塘中自己的倒影。
回去吧。
虽说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望向了楚伶的房门。里头传来隐隐的笑声,听起来,应当是他在逗那个莲实用这院子里零散的灵气结成的魂魄,一种安详宁静的感觉慢慢地笼罩在这个静悄悄的庭院。我挪着步子,回到了门廊下。
“然后呢”
女人的声音同记忆中蛮蛮的声音重合。
“然后,那个男子拔出长剑,指着那人的喉咙……”
女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想,她应该是用手掩住了嘴吧。
“那人说,你还记得我吗”
楚伶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一瞬间变成了蛮蛮的。
我一个恍惚,脑中一个震荡,再听去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回去吧。”
“啪啪”,击掌声起,野风骤起,时光飞转。
眼前的池塘瞬间没了踪影,无数的花草在新填的泥土上生了根,稀稀落落的颜色渐渐地练成了一片,再一眨眼,已与庭院中的花树浑然一体,再不见往日的模样。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就像是一幅变幻不定的沙画。
风终于停下,暖融融的阳光从云的缝隙中洒下来,仿佛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楚府的门楼上,雪白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晃,黑色的“奠”字棱角分明。
长长的街道从高高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尽头,我走下石梯,融进了行色匆匆的人群。
回到冥府时,青芒正在忙活着将剩下的汤水收好。看他悠闲的样子,楚伶应当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我心里有些发堵,费了这么好些劲,居然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听着,不过转念一想,如今的楚伶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那个人了,而是一个人生顺遂感情稳定的长寿之人,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理由见我呢。
这么想想,便应该释然。
可是心里终归有些不自然,就好像心头被人攥了一把,即使手早已放开了,那种紧绷的闷痛却一直退不下去。
奈何桥下,三界忘川涓涓长流,迷离的烛光混合着荡漾的水波,将孟婆庄的门口晃得一片如梦似幻的亮堂。
青芒不经意地抬头,一眼瞧见了我,他忙地撂下手中的活计,笑笑地迎了上来。
“婆婆回来怎么不叫青芒一声”
“哦,还没来得及。”
青芒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我跟前,金闪闪的眼睛几乎贴到了我眼前,“婆婆,这趟去现世,可是过得不好”
我没说话,只故作高深地看他。
“果然,过得不好吧”青芒忧心忡忡地摸了摸下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拨开他的脸,“不要乱猜。”
他被我拨得一个趔趄,悻悻地揉了揉脸,转眼立刻换上了一副人见人爱的笑脸,道:“对了,婆婆,南斗宫的司命星君来了,已经在庄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皱皱眉,“他来作甚”
“没说,只问了婆婆回来没。”
怀着满腹的疑问,我走进了庄子。忘川河上的雾气长年不散,我这院子便也跟着沾染了不轻不重的雾气,这些雾气凝结在门廊边上,代替着绵白的月光,将满院的红纱灯笼层层包裹,远远望去,仿佛是夕阳斜落时的漫天彤霞。
莲实就端坐在这院子的中央,手中捧着司命簿,瞧见我来,只是轻飘飘地抬了下眼。
“过来。”
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他和我的庄子很是合适。
“找我有事”
他听到这话,懒懒地睨我一眼,“两个月。”
我立刻明了,随即窝囊地撇撇嘴,“不去不行吗”
他放下司命簿,淡淡地望着我。
“我知道了。”认命地垂下肩膀,我烂泥一般趴在桌上,一双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他,“莲实啊……”
他转向我,似乎在等着我的下文。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他没说什么,顺手拾起了一边的司命簿。
“莲实啊……”
他抬眼。
“没什么,还是想叫叫你。”
他眉毛蹙了起来,似乎有点不高兴。
“莲实啊……”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眼神却算不上锋利。
“我……”
“我要在你的庄子里住两个月。”
我刚想说话,却突然被他打断,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他剜了我一眼,似乎懒得理我。
“你说这两个月不用我上南斗宫,而是你在我这儿住吗”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语气可以算得上是激动。
他一震,不自然地扯过袖子。
我厚着脸皮又攀了上去,腆着一张大脸冲着他笑眯眯地谄媚道:“莲实啊……”
他的耳根开始发红,有点恼羞成怒,“放手。”
“莲实啊……”我打蛇随棍上,直接圈住了他的手臂,大脸腆得更是殷勤,“莲实你真好……”
他的腮帮子腾地红了,鼻翼扇动扇动的,很是滑稽。
“你……你放手!”
我咯咯直笑,手圈得更紧。
“莲实,我们去老司命那讨蘑菇吃吧,走吧,走吧……”
“你!放!手!”
“哎哟,不要害羞嘛,走吧,走吧……”
“我数一二三,你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三!你……放……手……吧……”
原本静悄悄的庄子,霎时间到处充斥着莲实别扭的叫嚷声,这声音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满院的红影好似都曳曳摇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