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我们便回到了临波府。
蛮蛮被莲实送去见楚伶最后一面,我便如先前一样,守在临波湖上,瞧着卞城王孜孜不倦地磨刀。霍霍,霍霍,声音震天响。
她一边磨着,还一边哼着不清不楚的调子,看起来心情倒是很轻快。
我心里不是滋味,凑过去酸溜溜道:“蛮蛮长得挺水灵的,是吧”
她似乎被我突然发声吓了一跳,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后,才随口敷衍道:“还行吧。”
我撇撇嘴,“反正比你长得水灵。”
她眉头一挑,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腾地把刀举到了我眼前,我只觉得鼻尖一凉,惊得一把摸上了鼻子。
“嘶!”
见我如此反应,她嘴角微弯,冷哼一声,就着光打量了一番刀身,煞有介事地嘟囔道:“还不够快,继续磨,继续磨……”
我咬牙怒瞪。
她没搭理我,磨刀声一声高过一声,几乎搓得人耳根发软。
我揉着耳朵,咬牙切齿,“你比她水灵多了,行了吧”
磨刀声停顿了下来,她猛地转过头,用那双红得像要滴血的眸子勾勾地盯着我。
“你……你看什么”
她嘴角动了一下,却没说话,仍旧盯着我看。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慢悠悠地退了回去,眼睛却仍未见离开我的脸。
我被她看得烦躁,“你到底在看什么”
她没理会我,却是疑惑地侧了侧头,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对我说道:“莫非是要渡劫了”
“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她如梦初醒般地摇摇头,道:“没什么……”话是这么说,可她的眼神却还是饶有意味地在我身上打转。
“你刚才说……渡劫”
“我……我有吗”说完,她没再多看我一眼,又低下头,看似专心地磨起了刀。
两人同时沉默,只剩下聒噪的磨刀声。听着听着,我便走神盯着那刀发起了呆。
“怎么,你想亲自动手”
她举着刀,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刀光反射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映得半明半昧。
我没答她,反倒是怔愣地将目光从刀身移到了她的脸上。
“你不是喜欢美人嘛,真能对她下得了手吗”
她听罢一顿,随即忽地靠近我,咧嘴一笑,神色说不出的诡异。
“妲己是我亲自动的手,就像片活鱼一样。别说,手感还是挺不错的。”
我微微皱眉。
她退开,将刮骨刀就着我的脖子样了样。寒光从颈间闪过,我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的感觉从后背升腾起,一直蔓延到颈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背上爬似的,我不舒服地缩了缩脖子。
“我是喜欢美人……”她说着,眼幽幽一抬,盯住了我。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珠因为兴奋而颤动,“不过……是肢解美人,看着细皮嫩肉变成一滩烂肉血水,感觉真是无比的美好。”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不过,你……完全够不上我的标准。”
我拿手拨开那冰凉的刀锋,眯起了眼,“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她嘤咛一笑,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刀,长长的袖子从银白的刀身上拂过,衬得那红色的布料更加刺目。
没一会儿,蛮蛮便回来了。
她两眼泛着红,闷声不吭。莲实则扛着一麻袋的珠子,故作深沉地跟在后头。
卞城王一见如此,刷地扬起了刀,白晃晃的刀光一闪,我的心便是结结实实地一颤。
“看来,可以开始了”
我望了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她,闷声迎了上去。
暖阳煦煦,临波湖好似一块被遗失在此的翡翠,碧绿的颜色一直从心头沁到舌尖。蛮蛮浮在水面上,长发如同款摆的青荇,阳光洒在她的鱼尾上,如同是水里扔了一地的碎银子。
卞城王手持长刀,艳红的煞气如舞动的长缨。仿佛是盛夏的傍晚,水面上开放了遍地的红莲,每一朵都红得想要泣血一般。
她一步步向湖心逼近,刀身迸发的煞气卷起了一阵狂风,将她脚下的湖水和长发都刮得凌乱飞舞。湖面上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浪,原本静谧的景象似乎一下子都动荡了起来。
对此,蛮蛮似乎毫无知觉,她只是面朝楚府的方向,瞧着,应该是望着门楼上的两盏还没来得及旧的大红灯笼。
“叮。”
卞城王停在了她的跟前,刮骨刀斩过空气,发出了一声短促却尖锐的鸣叫。
蛮蛮平静地抬起了头,眼中映着碧蓝的天空。
卞城王居高临下,缓缓举起了刀,如同有一头看不见的猛兽从水中惊醒,湖水卷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
捏紧了手心,我将下巴绷得发紧。
“嘤!”
毫无预兆地,手起刀落。
“啊!”
痛苦的叫声倏然传来,蓝色的血花迸溅开,如不小心落地的丹青,美丽的颜色在清澈的水中流淌开,视野一下子蓝成了一片。
蛮蛮大张着眼,半边脸上溅着无数血珠子。巨龙般的水柱擎天而起,猛烈的气流霎时扯散了空中白色的云彩,厚重的阴霾笼罩着太阳,四野蓦地暗淡下来。
在这片熟悉的动乱中,一片扯着透明皮肉的鳞片闪着细碎的粼光,静静地飘落,最后,便如暮春的柳叶一样,在湖面上打起了旋儿。
我咬紧牙关,将那片鳞捧在了手心。
“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卞城王刀尖指地,蓝色的血一滴滴地落在湖面上,发出了叮咚叮咚的细微声音。
蛮蛮满头大汗,双手紧握成拳,似乎是指甲将手心刺破了,她的指间汩汩沥血。
“啊……”
卞城王的刀又急又快,第三刀落下的时候,蛮蛮的声音已经开始嘶哑。
脸上突然一阵潮湿,我愣愣地摸向脸颊,然后僵硬地望向了天空。
啪嗒啪嗒。
稀稀落落的雨点从乌沉沉的云层里坠落,落在蓝成一片的湖面上。接着,越来越密,越来越重,湖面终于喧闹成了一片。
刀从没停下,雨落下的时候,蛮蛮已经疼地昏死过去。
手上的鳞沉甸甸的。
蛮蛮尾巴上的蓝色越来越深,甚至模糊了它本来的面目。
“先生……”
我喉头发紧地望过去。
她目无焦距,浑身抽搐,嘴唇几乎完全没了血色。
卞城王似乎也听到了这声音,落刀的动作倏地停住,狐疑地低头望去。
蛮蛮的头发乱七八糟沾在糊了血的脸上,眼中一片混沌。
“先生,再给蛮蛮讲个故事吧……”
她喁喁地说着,像是梦话。
卞城王微微皱起了眉头,刀锋终于落下。
“嗬……”
像被人掐住喉咙,蛮蛮猛地勾起了后背,全身的骨头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吱作响。
“先生……嗬……”
我大口大口地吸气,想把手中的鳞片装进乾坤袋里,可那些鳞片像是长了脚一般,总是一股脑地往水面上掉。我慌忙地蹲下身看不清,手忙脚乱地捡着,生怕落下一片。
不可思议地,这么忙活的时候,耳朵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可似乎也因为这样,感觉便更加的敏锐。我能感觉到,感觉到蛮蛮时而混沌,时而清明的视线,她像一只被大雨困住的动物,无声地向我求着救。
手心像长了刺,怎么捡也捡不起东西来。
雨越下越大,一臂之外已然模糊。
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却忽然下起了大雨。不远处的画舫上传来闹哄哄的人声,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正伸长着脖子望这边的方向瞧。可任凭他们怎么瞧,都是瞧不见这些的。
“真是让人羡慕。”
没头没脑地,我说出了这话。
莲实似乎望了过来,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躲起来。
我埋下头,手指微微一动,他的脸便随着这一动作偏了过去。
“别看。”
刀下的蛮蛮始终没再清醒。雨水冲刷在她的尾巴上,使那剥鳞之后的粉色皮肉显得更加刺眼。
直到还剩下最后一片的时候,卞城王却突然停了下来,她背对着我,低着头。良久,她才转过头看我。
“孟婆子,我给你个机会,听她一句遗言。”
到她跟前,我才发现她的脸色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反倒很是粉润,就像是下了一夜的春雨后,含苞未放的花骨朵,水汽氤氲,楚楚动人。同是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我同卞城王一般清楚,这是回光返照。
确实,她只剩下一句遗言的时间了。
“先生……”
她望着我,眼前像是蒙了一层厚重的雾。大约是将我认成了楚伶,她的笑脸带着些喜出望外。原本就娇艳的容颜,如今更像染了胭脂。
我的心突然像被盐渍了一般,火辣辣的。
“先生,你来给蛮蛮讲故事吗”
我紧抿着嘴唇,没出声。
“先生,蛮蛮累了,蛮蛮先……先睡一觉再听,可好“
卞城王的视线冷冷地落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开了个洞,张狂的雨水正从这个洞侵蚀着我的脏器。
“好。”
她淡淡一笑,对上了我的眼睛。
“先生……蛮蛮跟你说哦……蛮蛮……”
她的瞳孔微微地放大,眼神放空,我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在看我。半截话音轻轻地落下,她的眼睛也轻轻地闭上了。
随着这动作,鱼尾上的最后一片鳞如同是无根的叶子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落,留下了一路轻盈的光点。
像是被控制住一般,雨骤然小了。原本滂沱的大雨,顷刻却弱成了濛濛细雨。牛毛般细弱的雨丝飘散在空气中,将整个世界衬得分外静谧。
如同是突然抽去了所有重量,蛮蛮的身体被蓝色的光芒包裹着,好似一团雾气,飞到了半空中。在密密匝匝的雨中,那身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沌,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几乎透明的影子。
一眨眼,那影子便如脆弱的琉璃,碎成了一片片,随着洋洋洒洒的雨丝,落进了蓝成一片的湖水中。
那时候,四海蓝得让人心颤。
这一天的临波湖,却是蓝得让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