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舂陵村口。
刘秀背着布囊,里面塞满了母亲帮他准备的东西,有干粮,有棉衣,有刚刚缝制好的靴子。送到村口,母亲没有多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刘秀的手不肯放,眼睛里常含泪水,竟无语凝噎。长这么大,刘秀还是头一次出远门。
大哥刘演、二哥刘仲、小妹刘伯姬都来到村口相送,依依不舍。大姐刘黄也特意从娘家赶了过来,二姐夫邓晨和二姐刘元也特意从新野赶过来,他们都是为了送刘秀一程。此外,刘秀的族兄刘稷、刘嘉等人也纷纷前来相送。
刘秀这次去长安上太学就好像后世的高中生毕了业,独自去外地上大学一样,都是孩子大了要奔前程,要出远门。但是,刘秀此去长安可是坐着驴车慢慢悠悠去的,长安千里之遥,一路上少则一月,多则数月,是不能像后世一样,学校一放假坐着高铁就回家了。
所以,刘秀这一去,很有可能几年不回家,只能等完成了太学的学业再回乡了。于是,刘秀这一走,刘家的老少爷们们是举家相送。
刘秀看了一眼驴车,上边已经坐满了人,有去长安上太学的,也就出远门串亲戚的,拉车的驴也许清楚自己身后的负累,早已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刘秀心想,未来的这些天就有劳这头驴将咱们都拉到长安了。
刘演在一旁拉着朱佑的胳膊反复叮嘱道:“仲先,这段时间就有劳你照顾阿秀了。”
朱佑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放心吧,伯升大哥,咱们都是穿一条开裆裤的兄弟,说这些话见外。”
刘秀拍了拍刘伯姬的肩膀说:“伯姬,这段时间三哥不在家,你一定要多听娘和大哥的话。”
刘伯姬嘟囔着小嘴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三哥,你早点回来。”
随即,刘秀从怀里掏出一张包好的绢帛递给刘演,道:“大哥,秀要对你说的话都写在这里了,你要切记啊!”
刘演收下绢帛,随意道:“放心吧,阿秀。”
而后,刘秀坐在了驴车的末尾,朱佑驾车,扬尘而去。驴车启动后慢腾腾地沿着崎岖的道路爬行起来,刘秀只觉得村口处母亲、刘演、刘仲、邓晨、伯姬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啊。
半晌,刘伯姬盯着刘演手中的绢帛,美眸流转,却突然灵机一动,道:“大哥,有些话三哥为什么不当面跟你说,干嘛还写在绢帛上,显得偷偷摸摸的啊?”
刘演听罢,不禁有些疑惑,连忙打开绢帛,看了一眼,只见刘秀在上面写道:大哥,秀素知你有光复汉室之志,但戒急用忍。殊不知,秦末陈胜、吴广先起兵而兵败身死,高祖后起兵而得天下。大哥当效法高祖观天下之变,谋定而后动,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人多耳杂,有些话,刘秀只想说给刘演一个人听。
这么多年,刘演一直认为,自己的志向家人不懂,也永远不会懂。但这个家里,最懂刘演的人却恰恰是看上去最老实本分的刘秀。
……
驴车大约行出一炷香的时间,坐在驴车尾部的刘秀这时却突然看到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朝驴车追了过来,正是大哥刘演。
“停车!”
刘秀朝朱佑招呼了一声,朱佑赶忙拉紧了缰绳,将驴车止在了路旁。
随后,刘秀赶忙跳下驴车,朝反方向跑,跟刘演汇合。
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刘演见了刘秀连忙一把抱住,眼睛里有些湿润,感人肺腑地说道:“阿秀,是大哥错了,大哥不该嘲笑你只会种田,没出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才是最懂大哥的。”
刘秀和刘演兄弟相拥,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哥,这段时间你且隐藏锋芒,积攒实力,等待时机,等秀自长安归来之时,定会助你成就霸业!”
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身边的亲人,懂你。
……
辞别了刘演,刘秀和朱佑一行人驾着驴车一路西行,赶了几天的路,来到了一个叫利乡的地方。天渐渐黑了下来,众人知道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一座小城,于是便停下脚步,打算在此地留宿一晚。
说起来,利乡这个地方已经被王莽改名叫章符,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的官方地名应该叫章符。要说王莽改地名的原因也是真够扯淡的,他特别喜欢“符”这个字,桃符嘛,听着就吉利。
于是,王莽把好多地名都改叫某某符。比如沛郡改叫吾符,定陶改叫迎符,剧魁叫上符。还有个后来盛产烧鸡的地方叫符离,本来就有个“符”字,但是王莽又觉得“离”字不吉利,硬是给改成叫符合。
不仅如此,王莽十分热衷于改地名,在他篡位执政之后,全国半数以上的地名都被他改掉了,这得是多恐怖。再比如南阳、河内、颍川、弘农、河东、荥阳六个郡,全让王莽改名了,南阳叫“前队”,河内叫“后队”,颍川叫“左队”,弘农叫“右队”,河东叫“兆队”,荥阳叫“祈队”,合称为豫州六队。其实这个“队”字是“隧”的省字,取的是顺遂之意,为了吉利嘛。
再比如说古代的地名,有一个命名规律,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地名里一旦有阴阳二字,那么它的地理方位就能猜个大概,百姓用着也方便。可不知道为什么,王莽对这些地名很反感,能改的全改了,比如华阴县,改成了“华坛”;淮阴县,改成了“嘉信”。
还有,王莽不喜欢“曲”这个字,他要尽显直男本色,就不喜欢曲。富昌郡有个地方叫“曲周”,改成了“直周”;同郡的“曲梁”改为“直梁”;常山郡有个“曲逆”,改名叫“顺平”,还有“曲平”改“端平”,“曲阳”改“从阳”,凡此种种。
而且,这些地名王莽改了一次还不算完,非要翻过来掉过去的改,有的地方一年之内改了五、六次,连章都来不及刻,地名又改了,更别说日常使用了。
于是,官府行文发布告,不得不在地名后头加括号,说这是西汉的啥啥啥地方,就连王莽发诏书,都不得不加旁注“故汉之某某地名”,否则没人看得懂。
可以说王莽掀起的这一场改地名浪潮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喜好,百姓用着跟本不方便。于是,民间的百姓私下里还是按照西汉时期的地名去称呼,跟本不理会王莽改的所谓的官方地名。
刘秀和朱佑一行人进城之后就找了一家客栈歇脚。所谓的“客栈”类似于后世的酒店,既能吃饭又能住店,后院还有牲口棚可以喂驴,以便让那头拉车的驴吃饱休息好,第二天继续满载着众人上路。
只是,这客栈的设施未免忒简陋了些,木桌子、木椅子陈旧的有些发黑,上边还布满了裂纹,显得有一种沉淀多年的沧桑感。好在店小二非常热情,一身布衣短打,头上裹着帻巾的他笑脸相迎地招呼着这伙人,一进门就笑着说:“各位爷,里面请。”
那模样,那声调看上去有点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
上菜的时候这店小二还不忘对着这些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几位爷,请慢用。”
桌子上的菜有青菜、豆腐,还有一盘炒鸡子,主食就是馒头。这个时代已经有豆腐这种食物了,而豆腐的发明者就是汉武帝时期的淮南王刘安。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自然吃的挺嗨,一个个吃完饭一个劲儿地打着饱嗝。可是,结账的时候却出问题了。
刘秀同行的一个太学生拿出一枚大钱来结账,那店小二竟然立时便耷拉下脸来,一点也没有刚才的礼貌和热情劲儿,嘟囔着嘴说:“对不起,客官,小店只收五铢钱。”
那名太学生一听便恼了,连忙据理力争道:“这凭什么啊?这大钱是朝廷的合法货币,朝廷又没有明令取消,你们这店凭什么不收啊?”
那店小二竟然态度强硬,挺直腰杆,义正言辞地说道:“对不起,客官,小店历来只认五铢钱,你这大钱还是自己收好,去别处花吧。”
这就怪了,那太学生手中的大钱明明是朝廷的合法货币,又不是假币,为什么店小二硬是不收呢?这事儿还得从王莽身上说起。
原来,王莽篡位之后的另一项重大改革就是改革币制,他废掉了西汉时期的五铢钱,自己发明了一套新型货币。
这套新型货币分六大种,分别是:钱货、金货、银货、龟货、贝货、布货。而在这六大种货币下面还细分为28个小品种,真可谓是五花八门。
这么多品种的货币,百姓自然记不清,王莽这套新型货币在全国推行了很长时间也推行不下去。于是,王莽只好又废掉了这套新型货币,只留下大钱和小钱作为官方货币在市场上流通,一个大钱相当于50个小钱,刚才那名太学生就是拿面值50个小钱的大钱去结账的。
即便如此,老百姓依然不买账。
一来,王莽的朝廷一再改革币制,这官方货币的信誉度就大幅度降低了。这也难怪,百姓担心大钱和小钱哪天又被王莽给改了,手里一旦存下了这种钱,万一到那天成了废铜烂铁可怎么办?
二来,王莽朝廷发行的大钱和小钱分量很轻。王莽在改革的过程中以小易大,以轻换重,所铸大钱,重不过12铢,只相当于五铢钱的2.4倍,却要当五铢钱50枚用。如此不合理的比值,也难怪王莽的钱在民间信誉度如此低。
而西汉时期的五铢钱在西汉成立的时候就开始在民间流通,已经流通了两百多年,在百姓心中的信誉度是非常高的。所以即便王莽不断地改革币制,五铢钱虽然名义上已经不是朝廷的官方货币,老百姓却依然只认五铢钱。
那名太学生和店小二僵持了一会儿,店小二一再坚持。没办法,太学生只能收起自己手中的大钱,改用五铢钱结账,心想,啥时候才能找个冤大头,把这倒霉催的破玩意儿处理掉啊。
整个过程,刘秀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叹道,王莽啊王莽,难道你就是为篡改历史而生的吗?你他娘的就是个王改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