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直在笑。
眉眼弯弯,玉树临风。
他们是青梅竹马,又互相倾心,这样的姻缘可遇不可求,换谁能不高兴?大哥的嘴角扬起来,便没有落下去。
长辈们纷纷打趣,说完又来调侃才满十四岁的他。
说再过两年,就该轮到他了。
喜气铺天盖地,众人笑,他也跟着笑。没人知道,他有多想撕了他们的嘴。
什么娶妻,成家,如果不是她,有何意义?
明明是他先认得的人。
明明是他先喜欢的。
可站在那里的,为什么是大哥?
他从五岁起,就只看着她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大哥根本就不会同她相识;如果不是他,他们今日就不会结亲。
酒宴散场。
他独自大哭。
幼时记忆,梦魇一样盘旋不散。
五岁的他,是个贪玩,又不肯听话的蠢孩子。家中西席见了他便头疼,开蒙后,他便没有在桌前安生坐过一日。
天好,他要出去看花看猫看云彩。
天不好,他则要去接雨玩雨踩水坑。
总之,什么时候,什么事,都比坐在桌前读书习字来得有趣。
那一天也是,他早早从小厮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钻到花丛里看猫。
阳光下,大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他蹲在那,轻轻摸它的毛。有些痒,手心里麻酥酥的。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
他仰起头向上看,一眼便看见了命运。
比他年长两岁的小女孩,有着一双孩童独有的圆溜溜大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发着呆,蠢兮兮的。
可因为年纪小,这愚蠢呆滞的模样,看起来也带着两分可爱。
她笑嘻嘻,掏出一把糖莲子。
回去以后,他再溜出去,就只想看那双眼睛了。
邻家的表小姐,成了他嘴里的“舒姐姐”。
他们一块儿看花,一块儿逗猫,几乎天天都会见面。
大哥觉得很奇怪,他明明没有姐姐,却成日念叨个没完,不知道是和什么怪人玩在一块儿。
于是,他拉着大哥一道去见了人。
从此逗猫的人,变成了三个。
那只胖猫,被他们养得油光水滑。
每到分别,猫不舍,他也不舍。
舒姐姐住在临平,离得很远,每年只随母亲回来小住一两月。
那一两月,就成了他一年之中最期待的日子。
他们三个人,两小无猜的长大。
年幼的他,以为永远都会这样。
可他比起他们,要更年幼。
两岁,三岁,在大家都还是孩子的年纪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但到了十二三岁,情窦初开,一切就都不同了。
兄长他们已经长大,他却还是个孩子。
从那一天起,他在他们眼里,就永远只是个五岁小童。
即便他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和大哥也没有相差几分,但舒姐姐看他,仍在看过去。
他好不容易长成了少年,他们却已经站在喜堂里。
那声大嫂,让他痛苦不堪。
他总在想,要是没有大哥就好了。
念头冒出来,又增添了几分刀绞般的心痛。
因为大哥,的确没有错。
他哭过,伤心过,也忍耐过,但痛苦总也不肯消失。他每回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就想要挖掉自己的眼睛。
若是看不见,也许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那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喜欢”,成了折磨他的尖刀。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云不知变幻了几轮,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五岁那年吃下的糖莲子,仿佛是她下的蛊。
喜欢掺杂着不甘心。
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无可忍。
小侄子出生后,他的不甘心,变成了愤恨。
杏花微雨下,他对抱着长子的大嫂表白了心迹。
话很短,说得也很容易。
后悔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涌上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年轻的妇人,并没有闪避他的话语。她抱着孩子,坐在亭子里,眨着那双依然很圆的大眼睛,轻声道:“对不住,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看我的。”
伴随着话音,亭外风声呼啸。
浓郁的春色被打碎飘落。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大哥,但那之后就很少同他碰面。
他们原本是姐弟。
她待他,就像待亲弟弟。
即便一年只有几月,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岂是旁人能比。可他把不该说的话,说出了口。
他的舒姐姐,再也不会笑着同他抱怨小侄子爱哭了。
那一天,她坐在那,最先说出口的三个字,是“对不住”。
因为她只爱大哥,因为她从未将他视作弟弟之外的男人。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他的败局,才是他五岁那年初见她时所看见的命运。
如今,洞悉了他的不堪,她除了避开,别无二法。但事已至此,他才发现,见不到那双眼睛,才是最令他悲惨的噩梦。
他那个时候,不应该说自己还喜欢她的。
若是过去喜欢,那笑笑便也就真的过去了。
可依然喜欢,就是万般不该。
这年秋天,大哥一家搬去了京城。
他连偶尔,也不再拥有。
喜欢,不甘,后悔,愤怒,怨恨。
他被那些纷杂的情绪,变成了一个恶徒。
不如,都杀了吧。
杀干净,他就能放下了吧。
一个死人,总不至于让他惦记一辈子。
活着见不到面,让他夜里难眠,但死了,早晚会忘记。只要他们消失,他就能恢复如常,像旁人一样快活吧?
他没有辗转多久,就像那天表白心迹一样,拿定主意并不需要太久。
一个雨夜。
他们就从他的噩梦里不见了。
即便信陵王送了个他不想要的孩子回来,一切还是在好转。
他娶妻,生女,变成了慕容家的四爷。
如果不是六皇子突然出现,他已经将那些旧事都忘光了。
慕容四爷扶着墓碑爬起来,抖落一身白雪。
他错了吗?
为图心安而行凶,是错吗?
兴许是的吧。
但他此刻站在这里,心头翻滚的却只有痛楚。
他还是喜欢她。
这样一件不应该的事,他却如何也抹不去。
躺在地上的长剑,似乎才是终结这个噩梦的唯一方法。
慕容四爷手指颤抖,慢慢将剑提起来。
他很清楚,他已经走不出这座陵园。
即便他不自裁,也会被侄子所杀。
寒冬里,慕容四爷握紧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