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王喜静,住的地方也极静,并且在王府最深幽之处,王府所有人都知道微王的规矩,无论多亲近,没有微王的召唤谁都不能随意进入阐幽殿,就连君卿敛也不例外,只不过平常微王召唤君卿敛的次数多不胜数,是以显得他好像能随意出入一样。
君卿敛自然知道微王的规矩,而且他是为请罪而来,因此仅来到阐幽殿外便停下脚步,今日之事,看似小,其实兹事体大,若微王追究下来,势必要将绝少命之事泄露,他又该如何做才能不牵扯到其他人,思前想后,君卿敛也不找人禀报,而是对殿堂灯火的方向笔直跪下,只因这个时辰微王必定在殿内,他无意进入打扰微王惹他不悦,宁愿以请罪的姿态等他出来,说不定运气好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君卿敛继续等待,却也不久,最多过去了一个时辰,就见远远的有两条人影出现在雨幕之中。
其中一人替另一人撑着伞,想必是微王无疑。
君卿敛在雨中跪候,而微王在越渐走近之时也看清了他的轮廓,不由快步上前,在君卿敛面前三步的位置站定,道,“卿敛,你这是何故?”
君卿敛听到头顶的声音,便伏□,开口道,“臣做错了事,请王爷责罚。”
微王看着他,君卿敛整个人早已湿透,露出修长的脊背,似是拥有无限的静潜之力,却又略显单薄,这名青年纵是顶着奴隶的身份,也无人会看他不起,因他自身品格高洁,懂得洁身自好,不会恃宠而骄,否则他又怎会留他在身边如此之久?
“你做错何事?”微王居高临下,问他道。
“欺瞒王爷,暗藏私情。”君卿敛一字一句地道。
“是如何欺瞒,如何暗藏私情,你慢慢道来。”微王的语调毫无起伏,听不出他的情绪来。
君卿敛道,“一个月前,王爷微服去玉留情,听醉玉姑娘唱曲,臣自那时起便对醉玉姑娘颇有留意,昨日王爷得知我赢了绝公子的碧落剑,趁王爷与函王商谈正事之时,臣故意激绝公子与我一比,今日我们二人同去玉留情里拜访醉玉姑娘,醉玉姑娘愿意见谁谁就赢,未料碧落剑被绝公子赢回,臣一时糊涂因而失了分寸闯入醉月轩,虽见到了醉玉姑娘,却……”
“却如何?”
“却被醉玉姑娘拒绝,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恍若一盆冷水浇上头顶,臣蓦然惊觉,因为醉玉姑娘之事,臣险些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身份,更对不起王爷一直以来对臣的爱护和庇护之情。”他这番话真假掺半,真多假少,只希望能将绝少命和醉玉二人都撇清干系。
微王听毕,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想讨罚……是为你自己,或是为你口中的醉玉?”
君卿敛不语。
“那就等你想明白了再说。”
“是。”
微王说着,便径自离去,留君卿敛一个人继续跪在雨里。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微王才从外面再度回来,经过君卿敛的身边之时,他出声问,“你有答案了吗?”
“……臣知罪,只求王爷放过醉玉姑娘,一切是臣的过错,臣不该动这份心思。”
微王忽然蹲□,淡淡道,“卿敛,把你的脸抬起来。”
君卿敛依言抬起脸。
在雨中久待,此时他的那张脸早已无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再加上久跪和浑身发冷的缘故眼底便多了几分逞强之意,更多的是一抹担忧之色,显然是替求情的那人感到担忧不已。
“卿敛,今日你既然跪在本王面前自认过错,那对于醉玉姑娘,你难道真能做到完全忘情?”微王只问他这一句。
“……要臣如何做,王爷才肯相信?”
“唔……此事容本王想一想再告诉你。”
君卿敛垂眸不语。
“但你的确犯了错,仍然在此跪着吧,等本王怒气过去,本王再命人赦了你。”
“是,王爷。”君卿敛垂首道。
微王再度从他身旁离开,任君卿敛继续跪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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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卿敛一直跪着,直到天明时分,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他跪了一夜,早已昏昏沉沉,但他不愿示弱,硬是挺直了脊背,头微微低垂着。
微王一直在阐幽殿之中没有再出现,倒是有侍人来来往往,直到这日傍晚,微王才亲自出现,再度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意识混沌之中,他似是听见微王轻轻叹息的声音,“……卿敛,你要本王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君卿敛强自打起精神,似是回答一句道,“……臣……蒙王爷厚爱……”
“……其实……本王知你总是屏着一口气……却又对自己的身世无可奈何……”
“……臣……不敢……”
“罢了……你起来吧……本王不怪你,而且……本王的决定,你……”
“……臣……谢过王爷……”君卿敛没听得太清,口中已道,然后微一叩首,便用双手撑着地面想起身,却因跪得太久之故,双腿早已没有了知觉。
微王不由伸出手扶他一把,却在一触到他身体的时候感觉到源源不绝的烫意传入手掌,实际上想也知道,淋了一整晚的雨,又跪了将近一日一夜,不发烧才怪。
“……来人,找大夫来阐幽殿……”
这是君卿敛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只因他才一站起来,就蓦然有一阵头晕袭来,随即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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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头痛欲裂,睁开眼便是望秋极其担忧的神情,还有另一人的轮廓慢慢浮现,他在看清之后,不觉微微一怔。
“云夫人……”
云夫人,便是当年“风月无涯”的招牌歌姬云姬,她十六岁那年被微王看中后嫁入府中,至今已有十四个年头,她嫁进来的那年,君卿敛六岁,亦是他入微王府的第一年。
“感觉好些了没?”
虽已近三十,但时间在云妃身上似乎走得很慢,而相较十四年前,此时的她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才有的风韵,眼角眉梢尽现出一种优雅的姿态,当年因她的出嫁京城里有多少男子为之扼腕喟叹且对微王羡妒不已,而有一种经过岁月锤炼才会成就的精醇之美无一不展露在她的举止和言谈之间,就像一块玉越是雕琢越是纯美,再加上她的识大体和她的聪慧贤淑,只不过所有的这些,她从不在微王面前表露丝毫,仿佛藏珠之椟那般,将锋芒牢牢遮掩,以至于在微王的众多侍妾间变得毫不起眼,而她也甘愿在深府之中孤独度日,不怨不悔。
“……嗯……”君卿敛想坐起来,望秋连忙扶起他,道,“公子,云夫人一早就来了,公子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夫人一听闻此事就赶来探望公子了。”
整个微王府之中就只有云姬知君卿敛甚深,他们的交情说不清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君卿敛只记得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名美丽慧智的女子有好感,而整座府里,也兴许只有他才看得见她最真实的一面。
“望秋,你去将药端来给公子。”云姬道。
“是。”望秋应了一声,便连忙下去端药,当屋里就剩下两个人时,云姬那双黑如墨玉般的眸凝视君卿敛,低婉地道,“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恐怕不是为了那位醉玉姑娘那么简单吧?”
“……总是……瞒不过云夫人你……”君卿敛还不知自己的目的有没有达成,他……只希望……一切顺利……
“哎,你这个傻孩子……”自见到君卿敛起,云姬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弟弟一般,此时不由露出些许心疼的表情来。
“……卿敛自己倒是没什么……就只怕事情不如所愿……”
“尽力就好,天下间又有什么事是一定能够如愿的呢?”云姬却低低地道。
“卿敛知晓,只是……”君卿敛细细端视云姬的双眼,却愈发觉得她突然来到事有蹊跷,他闭上眼睛,想起昏迷前隐约听见微王的话,总有几分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他蓦然睁眼,倾身抓着云姬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知晓……”
云姬看着君卿敛半晌,方才叹息着,将她一早得知的事告诉了君卿敛道,“你昏迷之后,微王便决定迎娶醉玉姑娘,可是……”
云姬欲言又止,君卿敛紧盯着她再问,“可是什么?”
“可是……醉玉姑娘听闻此事后,投河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