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以鎏金嵌狮纹做底,用夔做装饰,是一面青铜镜。
除此之外,这里的装饰依然细致,尽管只放置一面铜镜,但此处从墙壁到缝隙无一不精雕细琢却又暗藏玄机,隐约间能看见四角落地罩角隅装饰的螭吻金兽,藻井里的浮雕盘龙,整层楼如同殿堂那样巍峨高耸,这里没有王宫的浮华,却独显诡异深重,带着幽幽的神秘感,这在踏上这一层楼梯之前是没有的,而当他的视线转向窗外的时候不由又是一怔,雕饰着菱花的四扇式隔扇窗敞开着,布帘被外面的风轻轻吹动,可窗外竟是一片黑暗!是天黑得快,还是另有奥秘?但纵然天黑得再快,从窗外望出去也不至于看不见外面的长廊或河岸,而此时云层密布,竟觉高处不胜寒。
观言没由来觉得背后一寒,却又好奇不已,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看漏了什么,此时那人已领着他慢慢走入,观言跟随其后,便听那人道,“这就是那面照妖镜。”
“啊!”难怪刚才观言就觉得面熟,还特地多看了两眼,可此时这面镜子里却没有任何事物的倒影,只有一片明晃晃和雾茫茫,并没有照进周围的景象。
观言来不及问,那人就面对镜子喃喃自语起来。
忽地,镜面开始起了一丝变化。
观言的注意力本来就在这面镜子上,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镜面上缓缓多出来的几道纹路,渐渐地,纹路清晰起来,又慢慢地转变成好几条细细长长弯弯曲曲的线,一时间,也不知是这种图案引起的错觉还是本身的错觉,总觉得这时的曲线看起来像极了规则的波浪,而且似乎还真的动了起来,就在这面不大不小的镜子里,兀自像海水一样一层推着另一层,拍打着,涌动着,感觉上是轻轻缓缓、悠悠然然的。
观言忘乎所以地盯着那面铜镜,他觉得这一层一层小小的浪花像是很快就要溢出这面镜子一样,但每每在快要接近边缘的时候就又退了回去,然后再度蔓延开来,不断重复,逼真的像是一片小型的汪洋,他甚至看见汪洋里似乎还有某种鱼类的存在,它身体的颜色似乎是红色的,随着海浪翻涌跳跃。
就见小鱼在水里面翻来覆去,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姿态,偶尔观言能看见它长长的身体,这时又会觉得它似乎并不是一条鱼,然而还没等他再看清楚,它就又沉了下去,一时间水花肆溢,浪花掀得更高了。
海水翻涌中,当忽然有一层浪花竟再也止不住涌出了镜面的时候观言不由呆了一呆,但还没来得及吃惊,却在转瞬之间听见了身后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海浪?
蓦然转身,身后竟已成汪洋一片,方才只显幽暗的空间早已面目全非,仿佛一刹那挪移了空间,眼前只剩下惊涛骇浪,汹涌无边。
想回过头去再看那面镜子,却忽有“哗”地一声惊响,顿时巨浪滔天,方才那抹红色越见鲜亮,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闪着通红耀眼的光芒,那抹赤红在巨浪中昂头,蓦然瞥见那竟是一条巨大凶狠的赤龙,它在海水里恣意翻覆,惊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几番起浮之中观言终于看清楚了它的模样,就见这条赤龙浑身布满了荆棘似的鳞片,每一片都散发着逼人的光芒,它的头颅生得极尖,张开的大嘴像是能瞬间吞噬掉一切,牙齿尖利,须长若蛇,在海水里没有一刻消停。
“龙陵。”这时低低缓缓的一声轻唤自观言耳边响起,在响彻的海水声中竟然也能听得清晰,这声音竟让眼前这条赤龙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它慢慢转过头来面对发出声音的人,只见那双眼睛如火如炬,看起来就像是会吃人一般。
直到这时观言才有空回头去看一看,却见身后本应存在的那面铜镜早已不知去向,换成了苍茫一片,抬头没有了藻井,而是一望无际的天空,眼前已是一片雾茫茫,分辨不出究竟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又是海。
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海里的巨龙又动了动,惹得海水“哗啦啦”一阵翻腾,便见它的目光转向了那人。
那人走上前一步,朝赤龙伸出了手。
赤龙的头向前移动了几分,便慢慢靠近了那人的手。
悠悠的,一声长叹,宛若有什么从千百年的过去苏醒了,海水在霎时间咆哮起来,浪花又一次迷蒙了双眼。
“龙陵……见过公子……”
一种听在耳里便知那绝对不是属于人类的声音伴着海水的“隆隆”声像是从深深的海底传了出来,震动着耳膜。
隐约中,赤红从苍茫中逐渐消褪,却见一人身穿赤色锦袍现身其中。
从身处海边那一刻起,观言的吃惊就没能停下来过,而此刻一身赤色锦袍之人显然是那条龙的化身,观言细细打量他,就见他眉弓高耸,眼窝深陷,眼眶很大,眼睛有种灼灼之感,他的前额看起来比寻常人要宽得多,耳朵却又太小,脖颈粗壮,手臂十分强壮,这一看倒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而且完全谈不上好看,反而有点怪异,但思及他的原形是一条巨龙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余不可思议之感。
“龙陵便是重楼三楼的客人。”那人对观言介绍说。
观言实在没有料想到重楼里竟然还会藏有如此奥妙,这只不过是三楼,那么四楼、五楼、六楼和七楼呢?又分别住着什么?
“龙陵,他叫观言,是一名巫官,将来你们也许还有打交道的可能。”
“原来是观大人,龙陵见过观大人。”龙陵向观言躬身一礼道。
“叫我观言就好,我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巫祝。”观言连忙道。
“既是应公子的朋友,就已是不一般,何来‘小小’之说。”龙陵却道。
“呃……”观言看向那人,就见他脸上扬起笑容道,“观小言,你那么谦虚,将来怎么做大宗伯?”
“吓!”观言可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大宗伯。
“怎么?又吓到你了?”那人斜睨他一眼道。
“观言只希望能用学到的巫术助人,仅此而已,应公子莫要多想。”观言连忙道。
那人耸耸肩道,“随你怎么说,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我的眼光自是不会错。”
观言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想了想便转移话题问道,“应公子,龙陵是何时随着铜镜来到重楼的?”
“龙陵一直居住在这里,大约有几百年了吧。”龙陵回答道。
“几百年?”观言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他看了一眼跟前的人道,“这座楼,究竟是何来历?”
那人便答,“此楼乃几百年前巴蜀奇人偃师所造,龙陵在楼建成之初,就已是住客之一。”
这个传闻观言依稀听过,但他要问的不是这个,可究竟是什么,观言一时却又想不明白,这时龙陵忽地道,“说起年节,龙陵还未曾送礼给公子。”
“年节是人类的节日,跟我们又有何干呢?”那人懒懒地道。
龙陵听了他的话,不由地道,“公子,您现在亦是人类的一份子,难道您忘记了吗?”
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自己,撇撇嘴道,“哦,看起来似乎是的。”
观言因他们二人奇异的对话微微一怔,随即便听龙陵又道,“请公子稍候片刻,龙陵立刻就将礼物取来给您。”
话音方落,龙陵整个人就再度化为水中那抹鲜艳的赤色,它的个头是如此之大,顿时又将这片汪洋搅得天翻地覆,随即,就见它沉下水去,似是已深入海底而去。
不多久,龙陵重新浮出海面,再度化为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见他手中托了一物,那物通体漆黑,泛着诱人的光泽,乍一看似乎生长着细而密的触须,但却不动,再仔细看去,便知原来是两株罕见的黑珊瑚。
“公子,此黑珊瑚是龙陵偶有一日经过南方幽幽洲时见到的,因知公子向来喜欢珍禽异兽,那里的珊瑚虫皆是黑色,因此形成的珊瑚骨也是黑色的,于是龙陵便将它们带了回来,今日公子难得带朋友前来,龙陵便以此物相赠,望公子和观大人不弃。”
“龙陵你真是有心。”那人在见到黑珊瑚之时眼睛早已一亮,语气也现出几分欣喜,接过龙陵递过来的其中一株便道。
观言接过另外一株珊瑚骨,忍不住细细观赏起来,眼前这抹黑色就像宝石一样深深吸引人的视线,剔透晶莹,又深邃幽远,果然美不胜收,而印象中他每每注视一双漆黑的眼眸时也是如此感受,不由向那人望去,就见他正眯着眼睛,笑笑地道,“礼物我收下了,多谢你。”
“公子客气了。”龙陵见状,亦是微笑道。
那人微微点头,遂回头对观言道,“龙陵你也见过了,礼物也收到了,我们离开吧。”
“啊,好。”观言说着对龙陵道,“日后有机会,观言再来打扰。”
“观大人客气了,龙陵不送。”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那人已伸出手凌空轻轻一拂,观言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块布被什么力量向后扯去似的,海水退潮般慢慢退了下去,越退越远也越退越小,到最后消失在了某一点上,天空的色泽逐渐变得黯淡,从苍茫的颜色变回深黑的色泽,于是就又出现了原来的天花板和华丽的藻井,观言这时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之前一直都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他身后依然是那面镜子,镜子里现在有了影子,可观言仔细看时却是一愣,因何镜中只照出了他一人?
“走吧,我们下楼,下楼再说。”那人忽地道。
观言一时想不明白,又好像脑筋因为某种原因转不过来,此刻,整间屋子的深重感又回来了,不复海边的那种无垠,像极了一场幻境,他怔怔地站了好半响,低头见到自己手中捧的那株黑珊瑚,好像在证明方才那一切并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一样。
观言无意识地跟随那人下楼。
恍惚之中,他视线的焦点蓦然盯上了那人身上的华服,之前他并未留意过这件华服上的刺绣,可是,此时这一身深色镶暗纹的华服之中,竟隐约浮现出了方才那抹赤红。
云纹越看越似水纹,而那抹赤红便在浪涛之中昂首掀舞,与方才在镜中所见的情形相似非常。
蓦然间,海水从那上面喷薄而出,蔓延在足下,他似是整个人浮在海面上,而那水的味道闻起来……竟有几分酒味。
酒味越来越浓,浓到似是能看见一团白雾将他重重包围,眼前只觉一片雾茫茫,似陷入云层之中,又像是踩在棉花之上。
耳边传来悠悠乐声,一时间只觉得通体舒畅,软绵自在,无欲无求。
“……观大人、观大人!”
忽然,天边传来低低的唤声。
“一献……观大人……”
有人似是在猛地将他扯下云层。
“观大人……一献之礼……观大人?”
“……别、别拉我……”观言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一献……观大人……”
一、一献!
观言蓦然惊醒,便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们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神情中流露出不可置信,而其中一人、穿着巫官的衣袍——那显然是他的同僚——此刻正端着缩酒递到他的面前,一脸尴尬。
啊!
观言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情况——
他、他手拿祭器,竟然在别人的祭祖之礼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