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岛劫后余生,但是危机却并未远去。
确认了断桥这边没有丧尸登上岛屿,众人立刻驱车赶往码头,返回货轮。
正当大人们努力保卫佛光岛的时候,段星泽也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三个孩子已经在船舱大厅里安睡,而在他们身后,反锁着的海员室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儿动静。
段鲸领着海臣等人开始善后,苏合则与杜云飞一起打开了海员室的门。
房间的正中央有把椅子,椅子上坐着被捆住双手的胡思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独处,她的情绪现在有些低落,或许是时候交流一下了。
苏合向来喜欢开门见山:“胡老师,你有吸引丧尸的能力。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思雨抬起头看着他,欲言而又止:“刚才……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们差点被一千多只丧尸撕成碎片而已。”
“……”
胡思雨脸色惨白,有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只是……”
苏合打断她:“我们不需要你的道歉,先把事情交代清楚。”
胡思雨哽咽着点了点头,抬起了自己刚才被海水侵蚀过的手。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这只手的手背上脱落了一大块皮肤。
而当胡思雨摊开掌心的时候,真正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了——从指尖开始的大半只掌心都呈现出浑浊的半透明状态,甚至可以看见红色和蓝色的血脉在皮下缓缓流荡着。
“其实……丧尸危机刚刚爆发的时候,除了我和三个孩子之外,超市里还有十六个成年人。”
胡思雨花了一点时间整理语言,可声音依旧断断续续。
“被困在超市里一周之后,新鲜蔬果和肉类都开始腐烂了,超市里到处都是恶臭。一部分人开始意识到不会有人来救援,很快就决定自谋生路……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有十三个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最后被剩下来的那三个人,是一对老夫妻与一位心脏病人。与那三个孩子一样,他们都是被“挑剩下来的人”,留在超市等待食品耗尽,或许会比外出冒险活得更长。
但对于胡思雨和孩子们而言,这三个人却成为了一种威胁。
“我很害怕他们会在某一天的晚上突然死掉,然后变成丧尸偷袭我们。所以每晚,我们都会各自躲进超市的办公室里。老夫妻一间房,心脏病人一间,我和孩子们一间。大约在两周之前,我们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老夫妻之中的丈夫在凌晨猝死。他的妻子打开门逃了出来,却没注意到肩膀上已被咬了一口。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就不难想象了——孩子们被保护起来,胡思雨与心脏病人最终将丧尸关回到房间里。然而在搏斗的过程中,他们两人都受了伤。
“超市里没有药,就算有……恐怕也没有用。”
提起那段噩梦往事,胡思雨眼中依旧充满了挥之不散的阴霾。
“我们不得不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用绳子将手捆在家具上。我告诉孩子们,从现在开始起,他们必须自己找东西吃,晚上自己睡觉,白天到窗户边注意天上有没有来救他们的飞机……但最重要最重要的是,绝对不可以打开我们房间的门……”
接下来的几天,是胡思雨生命中最为煎熬的时间。
在无可名状的恐惧中,她被迫一分一秒地咀嚼着煎熬。她可以听见隔壁房间里心脏病人的一举一动。听他那念叨着妻子儿子的声音,逐渐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嚎叫。她也可以看见,自己的手掌从被咬的手指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丧尸病毒在自己的身体里扩散、变异,引发出一阵阵刀割斧劈般的剧痛,甚至令她呕吐、抽搐,还有一次次的昏迷。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就这样恶化下去,最后失去意识,变成丧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活下来了。”
忽然有那么一个时间节点,胡思雨身上肆虐的病痛全都消失了。
她睁开眼睛,感觉到了饥饿和口渴;她试着去看张贴在墙上的海报,顺利读出了上面所有的字。
她再去看自己的手掌——透明化的现象已经停止了。没有任何理由,就像是她被什么天使拯救了似的。
“我的嗓子干得像在冒烟,所以解开绳索在办公室里找了点水喝,然后试着透过门玻璃去观察外面的情况。我看见孩子们坐在窗户边哭泣,地上到处是饼干的包装袋和水瓶……他们还那么小,没有我根本就活不下去……所以我又走了出去。谢天谢地,从那之后我一直都很正常,直到现在……”
“一直都很正常?”
苏合打断了胡思雨的回忆:“这里没有人会故意害你,但是我需要你说老实话——打从那时候开始,你真的什么奇怪感觉都没有?”
知道隐瞒也没有意义,胡思雨点了点头。
“其实……有时候,我指一般都是睡觉或者出神的时候,我会看见一些非常奇怪的画面。就像我自己走在一群丧尸中间,从它们的角度观察超市和周围的建筑,甚至还能看见坐在窗边的孩子……还有,我会无缘无故地害怕某些东西。比如咸的食物,那些罐头……吃下去之后,胃就好像在烧……”
说到这里,她用双手捂住脸颊,朝苏合与杜云飞深深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对不起……可我实在是太想太想离开那座超市了!四个月了,四个月才等到你们。这也许是我和孩子们唯一最后活下来的希望……我真不知道那些丧尸会一直跟着我,我真不是有意的!”
“我们明白了。”
听完了胡思雨的自述,苏合与杜云飞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无奈。
说句老实话,刚刚发生过那么恐怖的丧尸突袭,差点赔上所有人的性命,完全不责怪胡思雨显然不可能。但是平心而论,任何人被摆到她的位置上,又能有多少其他的选择。
更何况,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抱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胡思雨被暂时留在船舱里,这里有洗手间,还有食物和水,短暂留宿不成问题。而趁着这段时间,其他人必须做出决定,如何安置这位与众不同的女性。
苏合与杜云飞返回了别墅。段鲸和海臣正在仔细擦拭保养无人机;林幼清和吕如蓝已经帮忙三位小朋友洗完澡,换上了他们小背包里自带的干净衣物。
让段星泽领着孩子们去二楼准备好的卧室里休息,大人们在客厅集合开会。
苏合首先复述了一遍胡思雨说过的话;紧接着,林幼清和吕如蓝也表示,刚才洗澡的时候,孩子们也对他们说了差不多的事。
“所以说,胡思雨被丧尸咬过,但她却没有变成丧尸?”吕如蓝难以置信地做出总结,“这有可能吗?”
“凭什么不可能?”苏合抬手在弟弟面前挥舞了两下:“你哥我不就是吗?”
“你和她的情况不一样。”
杜云飞早就做过了比较:“如今公认的观点是,丧尸身上的致病菌会随着死亡时间的增长而增加。被丧尸啃咬则会导致败血症从而病发身亡。但胡思雨明明还活着,部□□体却提前发生了变异,甚至还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与丧尸的通感——这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的事。”
段鲸接着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以,她到底算是人还是丧尸?会不会进一步尸变?我们需不需要提防她?”
“我觉得有必要隔离。”海臣首先表态,“谁心这么大啊,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没错。”吕如蓝附议,“我们管着她的吃喝,好好和她解释,她如果不同意,就放她走。她应该也能够理解吧?”
人命关天的事,当然安全第一。其他人纷纷表示没有异议,唯有林幼清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也许是我以前观察得不够仔细,但丧尸的手掌是透明的吗?”
“这个嘛……”
苏合扭头看着杜云飞。杜云飞将目光投向海臣,海臣则看着吕如蓝。
吕如蓝刚想去看段鲸,只听段鲸说道:“监控中或许有答案。”
他们打开无人机的监控,选出几帧高清画面,放大那些丧尸挥舞着的手臂,慢慢观察手部。
“……不透明!”苏合激动地点着屏幕,“我也记得化尸池里的丧尸没有这种特征!”
海臣与吕如蓝面面相觑:“所以说,这难道是病毒又变异了?”
“先别急着下结论。”
杜云飞显然已经想到了什么:“与丧尸有关的透明物体,我们早就见识过了。”
他这一提醒,其他人陆陆续续地也跟着反应过来。
“你是说……奠柏?!”苏合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鬼?为什么人身上会出现外星树的特征?”
“也许有人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说到这里,段鲸指了指放在客厅角落里的卫星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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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鲸通过卫星电话与朱一心取得了联系,首先传达了成功营救三名孩童的好消息。
朱一心的直觉非常敏锐:“那个女老师呢?怎么不说说她的情况?”
“她的情况有点奇怪。”
段鲸将胡思雨的事转述了一遍。
朱一心马上有了主张:“这件事先不要跟任何人透露。我现在就去向研究所汇报。你们将那位老师暂时隔离起来,注意自身安全。”
为今之计似乎也只有如此。大家点点头,耐心等待青海那边的回应。
比他们想象得更快,仅仅两小时之后,卫星电话就急急忙忙地响了起来。
朱一心带来了青海研究所的答复:专家们非常重视胡思雨的特殊情况。明天下午安置点会派飞机过来,把她和三个孩子一起接回青海。
这或许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然而大家面面相觑,心里头却还有些疑惑。
“孩子们也要送去研究所?”
“孩子需要进行体检,这是每个人进入安置点的例行检查。我刚才已经找到了李霓佳的父母,他们高兴得快要疯了,而且表示愿意抚养全部三个孩子,你们不用担心了。”
“那胡思雨呢?”苏合多问了一句,“你们这么着急地想要带走她,总不会是准备进行人体试验吧?”
朱一心倒也实话实说:“研究所的确一直在研究丧尸的发病机制。可胡思雨这种个例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具体的研究方法如何,我没办法保证。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请专家来和你们对话。”
段鲸与其他人交换一下眼神,认可了这个建议。
“好,我们等你的消息。”
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卫星电话再度响起。朱一心如约领来了一位姓李的教授。而这位李教授表示,研究所内已经成立了以他为首的专家组,随时准备收治胡思雨。
“如你们所见,研究所的确对这个病例非常重视。因为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发现中途停止变异的奠柏。”
“奠柏……停止变异?”
电话这头的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杜云飞做出了自己的解读。
“您的意思是说,胡思雨她不是要变成丧尸,而是要变成奠柏?”
“一切正如你们所见。她手掌上的透明化原本应该扩散到全身各处,并且逐步变形成为一棵树。但出于某种我们目前还未掌握的机制,这种变异被中止了。而我们目前的计划就是弄清楚这种机制。”
“人可以变成奠柏……”苏合依旧难以置信,“动物可以变成植物……”
李教授纠正了他的说法:“更正确地说,奠柏并不是植物,它们应该就是由人类变异来的。”
“可我们从没见过人是怎么变成奠柏的,也没有听别人说起过这种事。”
“那是因为奠柏数量太过稀少。一般而言,每2500-3000平方千米才会有一株。相当于北京那么大的城市面积上,只有六株奠柏。而且即将发展为奠柏的个体,会有意识地隐蔽到相对安全的地区。想要观察它们的成长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两个月前,我们组织了一次大规模清剿行动,夺回了安置点以东两百多多公里处的一座小城。城里有一株奠柏,我们对它进行研究,在树干内部发现了类似于人体脊椎和大脑的结构。并由此产生出人类与奠柏变异关系的猜想,而你们的这个发现,不仅证实了这个猜想,说不定还会对接下来的丧尸疫苗研究很有帮助。”
“你们会对胡老师进行什么样的研究?”林幼清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会威胁到她的生命吗?”
电话那头的李教授沉默了片刻。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首先你们要理解,即便掌握了最先进的医疗手段、面对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疾病,依旧可能会产生致死病例。更何况,如今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全人类都不熟悉的,很可能来自天外的病毒。所以我很难向你们保证,在医疗研究的过程中不发生任何意外。但是,我能够以个人的名义担保,我们一定会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尊严,不会做出任何违背当事人意愿的事。”
“我们会把您的话转告给胡老师,稍后我们会将她的答复告诉一心。”
段鲸代表所有人,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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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与青海方面的通话,差不多也到了傍晚时分。苏合让吕如蓝煮了几样菜放进饭盒里,由他和杜云飞一起送去码头边的货船上。
打开海员室的舱门的时候,胡思雨正在看着桌上的一本杂志。夕阳的余晖从舷窗外投射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看上去恬静又安详。
苏合向她简单交代了三个孩子的近况,然后将饭盒打开,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新鲜蔬果,胡思雨的眼眶再度湿润起来。
“我牵累了你们,可你们还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其实我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杜云飞也不拐弯抹角:“青海那边有个研究所,他们对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异很感兴趣,希望能够把你接过去观察研究。”
接着,他就将今天下午李教授说过的话大致转述了一遍,然后与苏合一起安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胡思雨手中的勺子停顿了下来,但她并没有犹豫太久。
“我愿意过去。”
她点头,又苦笑道:“除了那里,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也许你应该再多想一会儿,考虑到各种各样的情况。”苏合提醒道,“在研究的过程中,你也可能会遭遇意外,痛苦,甚至是死亡。我希望你能够在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答复。”
“我不会后悔的。”
胡思雨轻声、但是异常坚定地抬起头来,对上了苏合的眼神。
“因为丧尸病毒,我失去了家人,亲戚和朋友;也因为病毒,我被关在超市里度过了地狱般煎熬的四个月;同样因为病毒,我还差点害死了伸出援手的你们……如果通过研究发生在我身上的特殊情况,真能够终结这场浩劫,那么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哪怕有可能付出你的生命?”
“嗯。”
夕阳逐渐消失在了舷窗之外。但是胡思雨的面庞和她坚定的眼神却并没有黑暗中显得黯淡。
凝视着这样一张平静的脸庞,苏合不再有任何的疑问。
“好的,我们会将你的答复转告给研究所。最快明天下午,就会有飞机过来接你们去青海。”
留下了热水、被褥和几件海臣从集装箱里淘来的女装。苏合与杜云飞离开了货船。
杜云飞跨上自行车,苏合坐在后架上,搂住杜云飞的腰。
两个人骑出两三百米,杜云飞这才低声问道:“如果她不愿意,你准备怎么做?”
“老实说,我知道她肯定会同意。”
苏合靠在杜云飞身上,伸手摩挲着他宽阔平坦的后背。
“胡思雨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老师,也是丧尸潮的受害者,更是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就算换做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遇到这种事也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杜云飞蹬了两下自行车,回头道:“她和你不一样,你还可以选择一直留在岛上。”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苏合笑着摇头:“姑且不论救不救得了其他人,至少我不会让我爱的人时刻处在丧尸的阴影里头,也没办法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从本质上讲,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那些生来离群索居的个体,要么不值得我们关注,要么不是人类。对于胡老师而言,回归社会或许是证明她还是人类的最好办法。”
“但是萨特也曾经说过,‘他人即地狱’。期待获得社会的认可,得到的却可能是来自他人的恶意。”
“是啊,这些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但就算是那样的地狱,我们不也一直期待着,总有一天能够回归到它的怀抱中去吗?”
说到这里,自行车又爬上一段缓坡。绕过前方轻盈如水泡一般的热带温室,灯火闪烁的别墅就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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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货船缓缓驶离了佛光岛,载着胡思雨与三名孩童前往机场。
考虑到胡思雨与丧尸之间客观存在着的通感联系,在李教授的建议下,他们一路上始终将胡思雨留在船舱内,同时用无人机密切注意岸上丧尸的动静。
这一招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少出现在无人机监控画面里的丧尸,看起来都很平静,并没有跟着船只跑动的迹象。
一个多小时的航行之后,货船终于抵达了岸边的机场。军用运输机已经等候在了事先清理过的跑道上。没有时间做仔细的告别,甚至目光交流都做不到——胡思雨被蒙着眼睛带到了摆渡车上,车辆载着她与三个孩子迅速驶离。不一会儿,运输机腾空而起,朝着西边青海的方向飞去了。
“祝你好运。”苏合对着天空挥了挥手,“……也祝我们自己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