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疆在宝光寺用了素斋。
宝光寺的素斋很有名,更因着姜无疆常来,其他的皇亲贵族,达官贵人常常光临宝光寺,宝光寺的大和尚不敢掉以轻心,在素斋的技艺上,越来越好,后来竟然做出了名声,这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姜无疆用了膳,继续抄写经书,她实际抄写经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过半个时辰,她便要出发会寺里了。
这半个时辰,她很想跟佛奴聊聊天,哪怕说些无聊的话也好。
佛奴跟她说的从来都不是家国天下事,而是身边的小事。
一只兔子被咬了,他跑去赶走了猎狗。
还有一直狐狸落入了猎人的陷阱,他救了狐狸,狐狸竟然有几日都给他的门口送来许多兔子。
他很纠结当初该不该救那只狐狸。
一条蛇游进了禅房,被他用棍子挑了出去。
山下猎户养了蜂,他有一次化缘化到了一些,觉得好吃极了。
春天到了,荠菜,马齿苋,苦蒿也都上来了,采来焯水凉拌了吃,味道极好,只是不能采光了,不然,别的人上山变没得采了。
只是寺里人多,他采的时候,会往更高处走,那样不会碍到旁人。
这些小事如缓缓溪流滋润着姜无疆的心扉,让人生出一股混杂了烟火味道的除尘之气。
但今天,姜无疆恐怕是听不到这些小事了。
因为方才吃饭的时候,佛奴已经朝着后山去了,说春笋要去摘了,看天气晚间要下雨,再不去挖笋,明早边吃不成了。
姜无疆有些遗憾,又仿佛应当如此。
着许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佛奴身边的每一件小事,都比她这个皇帝重要。
她站在高高的山台上,山风凌冽,说不清楚是从哪个方向传来,让人身上凉飕飕的。
外面姹紫嫣红,悠然一片。
满目山河,苍翠浓稠。
她站着发了愣。
等到身边一声惊叹,才回过神来。“你还没走么?再不走,等会儿下了雨,你可就走不了了。”
佛奴回来了,他的大眼,满目好奇的看着姜无疆。
姜无疆的心有一些抽痛,目『色』中却是一片宁静。“这就走!”
“我挖了春笋,你要么?”佛奴从自己的竹篓里拿出来一个笋,他的手上还沾了泥巴,笋上面也是。
美食一道。
天下无人怀疑姜无疆不是行家。
但她吃过猪肉,却没见过猪跑。
至于春笋
她吃过清炒的,清炖的,凉拌的,还从来没见过竹笋长什么样。
她说,“我要!”
随行的宫女笑意『吟』『吟』的准备将那一竹蒌都带回去。
佛奴惊讶了。“你吃得了这许多?”
姜无疆:“”
这天下都是她的,佛奴竟然嫌弃她吃得多!!!
宫女们弯下身,但抖动的肩膀,表示他们笑的不轻。
姜无疆从容走上前去,从竹篓里面挑选了两个,宫女忙走上前来接了过去。
姜无疆静静的看着佛奴。“我走了!”
“唔!去吧!”佛奴看了看天气,说了一声不好,便低头往后院跑去,他顾着挖笋,忘了今日还晒了被子。
经历了寒冬,初春的日头刚好,他便把禅房里的被子拿出来晒一晒,如今该收了。
姜无疆目送佛奴离去,凝望了片刻,挥了挥手,一行人便摆驾回宫了。
下山。
看见尘世浮华,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姜无疆偶尔会微微服出宫,看一看自己治下的臣民生活的到底怎么样,她相当一个好皇上,很想!
如果,她不治理好这天下,那么那个人辛辛苦苦为她抢来的江山又是为什么呢那个人现在还流浪在外面,体会着民间疾苦,自己不让人人都过上好日子,她会不会觉得朕是废物呢?
和万里江山比起来,美『色』,终是浮云
姜无疆默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把佛奴囚禁在宫中,却怕剥夺了那天真容颜上的笑容。
有些东西,很贵!
毁坏了,就彻底消失了。
大宫女跟随在一侧,默默为姜无疆盖上了一件大氅。
太阳一点点落下,初春的寒意随着夜『色』一点点浮上来,要多披几件衣才行。
而且,看皇帝这神情,定然是在想摄政王了。
摄政王剃度除了家,却又还俗了,和红尘法师,两个人逍遥尘世,过得好不自在。
皇帝曾派人天南海北的找过,只是从来不曾找见过,亦或者找到的人也假装没有找到。
这许多年来,皇帝的威仪更重,知道摄政王的做法是对的,只是心中却似乎有了执念,不好化解。
多亏了佛奴法师在,还能消解陛下心中的怨憎和郁结,否则,不知道陛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回到宫中,已经是灯火通明。
姜无疆今日谁也不见,回来便歇在了自己寝宫。
明丰站在门口,亲眼看着皇帝寝宫方向的灯灭了几盏,知道姜无疆睡了,便叹了一声,回了房。
与往常一样,每一次,皇帝从宝光寺回来,都是一个人睡得。
他有些欢喜,亦有些不欢喜。
这后宫太安宁了。
入宫十几年。
皇后还是她。
皇贵妃还是箬兰。
贵妃还是秦逸。
其余的侍君也不过是按旧例进位份罢了。
后宫倒是有刚来的侍君想要讨好陛下,野心勃勃往上爬,不过,后来便被陛下砍头了,人便都安分了。
后宫之所以如此清明,是因为人人都知道,皇帝喜欢的是宝光寺里和尚佛奴,既然他们每一个皇帝都不喜欢,那么,位份高低,争权夺位便没有十分的意义了,皇帝连来后宫的次数都少的可怜,争奇斗艳又给谁看呢?
明丰作为后宫之主,恐怕是最清闲的以为后宫之主。
他刚坐在踏上,便有人来报:“皇贵君来了!”
明丰顿了一顿,明眸闪过一丝暗『色』。“请吧!”
“侍身参见凤君。”
“起来吧!”
明丰打起精神,等待和胡思『乱』想最是熬精神,他今日等皇帝等的已经有些乏了,并不想说太多话。
箬兰长身玉立,并无十分容『色』,但一双眸子很是清明,身上书卷之气浓郁,令人忘俗,平日里,便是他与明丰为伴,两人走动的多些。
箬兰含笑,如远竹淡菊,清新怡人。
“陛下已经回宫了,侍身睡不着,便来找凤君说说话。”
“说什么呢?”明丰身上疲乏,但知道自己如果睡的话,也是睡不着的,便打起精神听箬兰说话。
箬兰笑道:“凤君相不相信鬼神之事?”
“哦?怎么说?”明丰狭长凤眸轻抬,心中动了一下。
“侍身近日看书,书中描写有奇人异士,动辄便大变活人,一草一木都能变成精怪,那些山精水怪不是出现在寺庙之中,便是出现荒野之外,侍身读来神思向往,很想看见上一见。”
明丰有些失望,还以为真的有鬼神之术,原来不过是书中描写罢了。“怪力『乱』神,荒唐不羁,你怎可相信那些。”
箬兰含笑。“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今宝光寺中不就有一个?”
明丰抬眸看着箬兰,一时间竟然无语。
这是在讽刺宝光寺中的和尚是狐狸精吗?
他心中有隐隐约约有一些快意。这后宫之人,恐怕都是有一些不喜欢那个和尚的吧!
对于许多人来说,宁愿死于后宫争斗之中,也不愿成为老死宫中,终年不见帝王的那一个。
当今皇上,是明君,太过薄情寡欲了,如今陛下连一个子嗣也无,虽说陛下千秋万代,但没有留下子嗣到底血脉淡薄,容易有萧墙之『乱』。
他状似无意道:“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难道凤君不想见一见他?这么多年,这名字在后宫可是如雷贯耳,凤君难道不好奇?”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
只是好奇又有什么用。
那是皇帝最喜欢的人,若他有事,他们一个也逃不了,而且,听母王说过,佛奴不过是个僧人罢了。
若当年佛奴当真对皇帝有意,以皇帝的手腕,天下间还有她办不成的事情吗?
皇帝是看惯了摄政王杀权贵的,难道皇帝岂会怕了不成。
他斜睨了一眼箬兰,声音含了警告。“你动了什么心思,别告诉本宫。若你真想去做什么事情,本宫也不妨直言,那人动不得,动了便是杀身灭族之祸,你我一同入宫,一同册封,宫中相伴十数载,我不能看着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些天,你还是在自己宫中多待着吧!春寒料峭,你身子单薄,怕是经不起折腾!”
箬兰楞了一下,含笑道:“侍身多谢凤君关爱,侍身薄柳之姿,能够入宫已经是万幸,又怎么敢胡思『乱』想,不过在宫中闲来无事,听说陛下喜欢听经,便也想听听宝光寺的僧人将经罢了。凤君若不同意,此事便作罢,侍身这便自己抄些佛经,求凤君饶罪。”
明丰眸『色』复杂的看着他,宫中许多年没有做过什么法事了,若请和尚来讲经也无不可,只是专程请佛奴过来,只怕会触怒了皇帝。
“你先去吧!这件事情本宫自有决断。”
箬兰笑了一下,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却又回头道:“凤君,前些日子秦逸贵君闲来无事,讲了萧玉郎的故事给侍身听,听了那个故事侍身一下子便睡得安稳了,凤君博才多识,一定知道萧玉郎的故事,侍身惟愿凤君也能睡个好觉,侍身告退。”
明玉心动了一下,胸口憋闷的厉害。
待箬兰走了,他披衣起来,看向了幽深窗外。
萧玉郎的故事他自然知道。
前朝时候,后宫贵君不受宠,知道皇帝宫外认识了一个男子,只是那男子出身低微,怕朝臣反对,未敢纳入宫中。贵君为了争宠,将那男子偷偷接入宫中,引得皇帝时常来他宫中,最后,那贵君因体察圣意,飞黄腾达,那宫外男子也受宠一跃而起,两人宠冠后宫许多年,一时间传为佳话。
箬兰这是在暗示她效法那位贵君,将佛奴接到身边,好吸引陛下的注意力吗?
明丰心思飘『荡』了一下,后宫和皇帝这样僵持着,已经许多年。
人人思变,都想打破这僵局。
他是凤君,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若他这一关过不了,其他人更别想。
明丰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动了。
他,也想变。
也想轰轰烈烈的爱一场,活一场。
这一夜,注定难眠了。
姜无疆很忙。
春耕农忙,司农寺里需要大量的种子,犁具。
边疆,大将军郭峰正率军攻打巫水国,看样子账还要再打两三年,如今巫水国真是虚弱之时,乘机攻打是最好的时机,郭峰上折子,要兵马粮草。
这些事情足够姜无疆忙了。
调集钱粮,治理盐铁,调节税赋,她已经有许多日子未曾去过后宫了。
明丰请旨请些高僧进宫来讲经做法,为国运祈福的事情,姜无疆便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听说佛奴到了宫中时,她是有些愕然的,继而眼眸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她出生多久,便经历了多久的宫斗,她是宫斗血水中泡大的孩子,那些后宫中才来的侍身,在她的面前,不过是牙牙学步孩童罢了!
她默然问了一句:“佛奴怎样?”
大宫女猜测不出姜无疆的情绪,便中规中矩的说道:“凤君将诸位高僧安顿在了大佛堂中,佛奴法师也在其中,是令能方丈讲经,他在其中听着,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唔!”姜无疆乏味的扔下了手中折子,痛批道:“这怎么写的折子?若都要朕来想办法,要这些酒囊饭袋何用?”
皇帝这是生气了。
姜无疆信步往大佛堂走去,一路上繁花似锦,都是看厌了的。
倒是在一株玉兰花树下,她站了许久。
大宫女默默想着,摄政王曾经抱着年幼的陛下在这里摘过玉兰花。
陛下是念旧的人,宫中的旧人只要不曾犯大错,便都得到了善待。
摄政王,佛奴法师对陛下来说,都是旧人吧!
只是,如今旧人越来越少了。
良久,姜无疆轻轻折下一朵开的正好的玉兰,拿着它走到了大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