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嗷嗷了半天,听那头的电话被挂断了,才收叫声,放下话筒。七点钟的三楼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王斌、黄清清和林婉如近距离欣赏了林淼拙劣但行之有效的表演。
林淼轻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反派,这回不但站到了家乡山区贫困群众的对立面,还站到了组织的对立面。但是他对灯发誓,东瓯市农村信用合作社要完蛋的消息,绝对不是他第一个传播出去的。
听信用社的郑社长说,事情的源头貌似是一笔超级无敌连环三角债,起因的起因,可以追溯到今年华北地区的下岗大潮,在吴绣波老师《从头再来》的歌声中,大量国企买断职工从工厂里出来,成群结队往南方民营经济发达的地区跑,真心不求发财,只求温饱。
东瓯市作为国范围内都闻名遐迩的民营轻工制造业聚集地,自然首当其冲就成了这些下岗工人的目标地之一。且与此同时,眼下正处于历史最快发展期的东瓯市各民营企业,对这些前来找饭碗的工人,更是无比欣喜地展开怀抱。
原本不少已经感觉用人成本高涨的老板,在迎来这批每个月只需要给五六百块,顺便包吃两顿饭就肯留下工人后,东瓯市各工业区的用工成本简直飞一样下降。
林淼跟江洋了解过,江洋和姜胜善她老公合开的灯具厂为了对得起这批劳动力,又特么贷款进了两条生产线,每天日以继夜地在开工,根本不愁销路,只恨自己效率还不够高。
老彭入狱后由东瓯市代为托管的十来个工业园,也因此都被东瓯市的小老板们切割买下,价格贱如狗,也不知道老彭出狱后会不会找康知府拼命——虽然老彭遇上这样的事也算咎由自取,可实事求是地说,王老二和康知府在这件事上,确实有点不厚道,斩草除根的意图太明显,根本不给老彭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
说回东瓯市的民营企业,市沿海各县市区的制造业火热到这种地步,扩大再生产自然必须跟进。按照东瓯市老板们的习惯,大笔资金向来是互相拆借,有借有还;不过小企业的小老板们,就没这个面子了,所以只能找银行。然而,东瓯市的大银行因为东瓯市的金融管制工作还在继续——林国玲案的影响力,都快两年了还依然阴魂不散,林淼的两亿贷款案更是仿佛近在眼前,于是这些小企业老板最后能找的,就只剩下农村合作信用社。
一大群急于要农民翻身把歌唱的小老板,就跟蚂蚁群一样涌向信用社,你一小口、我一小口的,分分钟就把信用社原本还勉强能维持的资金链给啃得摇摇欲坠。
这时候,悲剧的火苗子,就不可避免地被点燃了。
时间拨回到月底,最开始是东瓯市一家大型机械零件工厂,由于向某大型阀门厂发货后暂时收不到钱——因为阀门厂的阀门还在生产中,订单还没完成,所以国外的客户坚决不提前付款;同时该零件厂又出于需要向银行偿还时间已到的利息,以及同样要向它自己上游的原料供应方支付货款的原因,所以零件厂的人,就不得不先找散户讨要货款,好歹先把一部分窟窿堵住,哪怕暂时不给也不是不行,可零件厂的大佬坚持做生意要讲诚信,这么一弄,手底下的马仔们就蜂拥而出,悲剧的火苗子,就直接蔓延成了悲剧的导火索。
向零件厂购买零件的散户,自然就是小企业,而且还不是一家两家。
因为零件厂的老板不但做事讲诚信,而且还心地善良,浑身上下荡漾着人性的光辉,所以他实际上一口气给四十多家中小企业,提供了近乎于零利润的货物。
大佬心想,哪怕真有几家收不回钱来了,那也当自己做好事了,而这些受他恩惠的人,但凡将来能有十分之一飞黄腾达,这笔钱也就实现了它的投资价值。
但这个雄才大略的零件厂大佬却打死都想不到,东瓯市农村里的这些中小企业的坑逼指数如此之高,四十多家工厂,能还出货款来的,居然一家都没有!一家都没有啊!
由于同质化竞争激烈,这些小工厂虽然规模扩张很快,但大家都在打低端价格战,所以利润率低得简直特么可怜,最后只有买方市场笑得哇哈哈哈哇。
东瓯市的小老板们通过往死里剥削从北方南下的下岗工人,为国内外无数客户提供了大量廉价的优质产品,赢得国内外产业界同行们的一致交口称赞。这是什么精神?这是种舍己为人、普度众生的国际主义奉献精神啊!为此有个傻逼鬼佬甚至给东瓯市工商局邮寄了一面用英文书写的锦旗,表彰东瓯市为外国资本家做出的杰出贡献。
而且《东瓯日报》居然还特么真的把这条新闻给登出来了。
当时市工商局下面的一个处长拿着这面锦旗,笑得像个0斤的胖子。
笑容纯真且灿烂。
零件厂的老板查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当场就有那么点小崩溃。但好在当时事情还不是没有转机,他急忙催促小企业掉头,不要再一错再错下去,先把利润提起来,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才对。可问题是大佬的话根本不管用,因为大量下岗工人依然在南下,东瓯市的小企业依然在扩张。为了生存,这些小企业之间的价格战的规模不降反升,零件厂的大佬一看这尼玛就是个无底洞啊,只能选择直接给小企业停止供货,想逼迫小企业先冷静下来。
但这么一停,那四十多家小企业立马就失去了廉价上游材料的原材料成本优势,不但欠了零件厂大佬一笔巨大的货款,而且还直接面临工厂停工、订单无法按时完成的问题。
被逼无奈下,这些小企业只能改换别的供货商。
成本压力一显现,现金流说断就断。
这样闹腾到了月中旬,悲剧的星星之火,已然燎了原。
断粮的小企业走投无路,只能再去找信用合作社贷款。但这群货前面的旧账还没还清,又来借新的,信用社当然尼玛不干。有些小企业的负责人年纪也就二十五六岁,说好听点是敢闯敢拼,说难听的就是仗着自己没脑子,先豁出去赌一把。这下子赌输了,自然红了眼,掀了桌子,信用社不给钱,这些人就直接卷了企业剩下的最后一点存款,说跑路就跑路。
有一个人带头,后面接二连三就跑了七八个。
信用合作社一看借出去的这么多笔钱转眼就成了坏账,为了防止坏账继续扩大,自然要催逼那些还没跑路但也还不出钱的老实老板还钱。
这么一弄,悲剧的火势,就跟澳洲大火一样挡不住了。
由于事情发生在广大乡镇地区,当地农民一听说信用社被人赖账,存在信用社里的钱估计是不保险了,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一大群人呼朋唤友,去东瓯市农村合作信用社的各网点排队拿钱。一喊两喊的,就半点不奇怪地喊出了恐慌性挤兑。
可怜东瓯市农村信用合作社的郑社长一手微操能力天下无敌,原本资金出入维持得非常精细,但突然遇上这种天灾,平衡一被打破,短短三个小时功夫,合作社的账目就直接走向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再加上社会上还有一群傻逼看热闹不嫌事大,各种幸灾乐祸和造谣传谣——如果说信用社原本还有的希望可以死里逃生,那么这群人就相当于是被钉入棺材板的最后一颗钉子,直接就尼玛让合作社入土为了安。
郑社长回天乏术,整个人处于死不瞑目状态的时候,突然想起本行最大的客户大概要生亏五个亿的巨款。鉴于林淼凶名在外,绝不可能放过他,于是他哆哆嗦嗦给林淼打了电话,好歹先给淼爷磕个头求放过,说几句话来生当牛做马还债的话,先让淼爷消消火。
黄清清当时接到电话时,还当电话那头是贞子,吓得差点把手机都给扔了。
因为老郑的哭声实在太特么凄厉了,嘶哑和绝望中,还带着八分“我虽然还活着,但我的生命已经结束”的僵尸的气息。
她忍着胆儿颤,听老郑把淼爷的五个亿存款血本无归的事说完,立马就脸色大变,跑进教室,对那会儿正在上政治课的林淼大喊“老板!信用社倒闭了!你那五个亿没了!”
当时正在上课的政治老师表情很是精彩。
而林淼的样子,则需要用诡异来形容。
林淼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后又立马变成毫无道理的兴奋,两眼冒光,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受刺激太大疯掉了;再接着又是一种浮夸而做作的悲戚,演技很渣。
最后,他就不上课了。
向来热爱学习的淼爷,直接跷掉最后十几分钟的课,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家。
回家路上林淼一路表情凝重,但不是亏了钱的那种凝重。
而是在黄清清看来,明显是在算计什么东西的凝重。
到家之后,林淼上了三楼,直接先给郑社长和江洋打了电话,说了半天后,又给康知府打了过去,然后就有了他刚才那嗷嗷嗷乱嚎的一幕。
一切的一切,在黄清清眼里,从头到尾都充斥着诡异……
林淼给康知府打完电话后,就一直安静地坐着,默默翻着英语课本,除了喝牛奶,其他什么事都没做。但也不让黄清清、林婉如和王斌三个人下班。
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点0分,就在林淼开始打瞌睡,有点精神不济的时候,楼下的门铃响了起来。
黄清清赶紧走过去,按下通话器。
楼下传来了一个低沉且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我是康政德。林淼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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