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出头,西城街道党政办办公室内异常宁静。
换做平时,这会儿本该是员工们午睡刚刚醒来,老娘们儿无所事事磕着瓜子欢声笑语的时候,但自打林国荣坐上办公室的头把交椅,jf区的太阳就没那么鲜艳夺目了……
在林国荣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管束下,党政办里的女同志们再也没有了上班时间嘻嘻哈哈的自由,哪怕是江萍大声说话,也会受到林国荣严肃斥责。
老林显然对党政办这个街道下属科室,存在着某种神奇的曲解——
他觉得党政办就该是严肃的,安静的,展现单位『逼』格的,所以大声喧哗是绝对不行的。而且不仅不能大声喧哗,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还都应该像他这样,坐班时间时刻保持眉头紧皱的工作状态,哪怕事实上确实是半点『逼』事儿都没有,可就算是看报喝茶,也必须喝出忧国忧民的气势,才不枉费街道第一科室的排序。
此时此刻,林国荣已经喝完了今天的第二壶白开水。
因为早上街道开大会,老林顶了戴建武的缺,头一次有了机会做长篇报告。
说是报告,其实也就是读一下文件,反正也不用他自己写,一点压力都没有。所以20来分钟念下来,老林除了感到口渴外,甚至连报告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个啥都没完全搞清楚。他只记得中间有那么一段提到,街道下辖的某某村又完成了对多少户超生家庭的维稳工作任务,街道今年依然风调雨顺,没有刁民上京作『乱』,抹黑我瓯城区文明形象。
没错,这件事就是老林同志亲手经办的。其过程之凶残,手段之残忍,堪称官府带头伤天害理之经典案例,然而事后却得到了街道领导们一致的交口称赞,老林对此很是得意。
“这些人,不守规矩还有理了……”老林喝完茶,拿起早上读过的那份报告继续学习。
这时房门咚咚一响,只听江萍在外面喊道:“阿荣,我先回家了啊,你下了班也早点回去。”
老林抬头一看挂钟,这特么才下午2点08分,你回个哪门子的家啊?
他不由地眉头愈紧,立马起身开门,拦截江萍道:“你回去干嘛?”
江萍当然不用像其他人那样怕老林,很干脆道:“今天都星期五了,没人调班了,我在这里都没事情,干嘛不回去?”
林国荣想了想,居然觉得还挺有道理,一时间正发着楞,江萍却已经扭着腰肢跑远了。
“这老娘客……”老林嘴里不满地嘀咕,却没有真的把江萍叫回来。然后他环视办公室一圈,目光所至的地方,所有人全都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林国荣实在太凶了,没人敢和他正面硬刚。
就算是个别老资历的员工,也都选择避其锋芒。
老林很满意底下人的反应,继续板着脸,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然后坐下来,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老林来说,当了党政办的主任,就是这一点不好。
没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似乎做什么都不对劲,总觉得好像一直被什么人盯着。而且跟底下职工们离得这么近,让他半秒钟都不能停止装『逼』,实在是心有点累。尤其是这两天林淼不在家,趁着难得的机会,他连着几天晚上都兴致勃勃地和江萍做了运动,这会儿困倦难平,想堂而皇之地躺下来再多睡一会儿,又怕呼噜打得太响,会有损他身为领导的英明形象。
老林又挣扎又犹豫,就在眼皮子快打架的时候,党政办洞开的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问道:“请问,你们林科长在不在?”
办公室里一群人齐刷刷抬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小老头,白发秃顶,气质猥琐。
负责实际干活的年轻副主任,弱弱地指了指林国荣的隔间,小声喊道:“林主任,有人找你……”
“嗯。”林国荣无奈地应了声,却连抬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没有,在小隔间里沉声问道,“谁啊?”
小老头快步走到门前,径直推开房门,张口就道:“林科长,我想跟你谈一件关于你家孩子的事情。”
林国荣以貌取人多时,见到这老头第一感官就不好,立马就语气不善吼道:“你是谁啊?谁让你进来的?”眼珠子跟着一瞪,困意立马飞到了九霄云外。
小老头却浑然不怕,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坐下来,笑呵呵道:“林科长,脾气不要这么坏嘛,呐,你看一下,这是我的名片。”
林国荣见老头有恃无恐,怀疑地接过了名片。
接着只那么一扫,整个人瞬间就懵『逼』了。
中国科学院大学低龄教育学院数学系教授钱伟民。
“你这个……”老林激动而不解地问道。
小老头淡淡一笑,从容说道:“我是中科院负责带少年班的,你儿子的情况,你们区里有上报过,这回你们市里搞小学奥数比赛,我过来当出题组组长兼裁判长,看到你儿子也来比赛了,就特地观察了一下,我觉得孩子不错,将来有搞科学工作的潜力。早上我已经问过他的意见,孩子说愿意跟我去京城,所以现在就想来问问你们家长,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想法。听说孩子的妈妈,也跟你是同一个单位对吧?”
“哦,她……她有事出去了,你跟我说就行。”林国荣一听到中科院三个字,整个人都亢奋了,急急忙忙给老头泡了杯茶,还客客气气地递烟道,“钱教授……”
“不抽。”小老头干脆回绝,又笑眯眯接着道,“你家林淼这回考得不错,全市一等奖第一名,就他一个拿满分的。”
叮铃铃铃……
桌上的电话陡然响起,林国荣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心说哪个王八蛋打来的,可却也不能不理会,只好朝小老头歉意一笑,指了指电话道:“钱教授,稍等一下。”
小老头端着架势,轻轻点了下头。
林国荣抓起电话,就用不怎么友善的口吻问道:“谁?”
“我,爸!阿淼!”电话里传出了林淼的声音。
林国荣赶紧在心里抽自己嘴巴。
呸呸呸!我儿子怎么能是王八蛋呢?我儿子要是王八蛋,那我成什么了?
飞快地自我反省了一通,林国荣的口气马上变得要多柔软有多柔软,一脸慈父的模样道:“找爸爸干嘛啊?”
林淼在那头说道:“爸,要是有个老头子来找你说要带我去京城,你千万不要理他!”
“嗯?”老林猛地转头,眼中『露』出了凶光,问道,“骗子吗?”
老钱被林国荣突如其来的凶残表情吓得老手一抖,捧在手心的茶杯落在腿上,滚烫的热水一下子全渗进了他的裤子里面。所幸大冬天的老钱穿得厚实,烫伤倒是不至于,不过他依然手忙脚『乱』,连声惊呼着,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叹词:“诶哟哟哟哟哟……”
可这表现落在林国荣眼里,俨然就是该拉出去大刑伺候的做贼心虚的老蟊贼。
好在这时林淼又接着道:“那倒不是,身份确实是真的,就是我不想去,反正你别答应他就是了。我就想待在东瓯市,我上大学之前哪儿都不去。”
“嗯,爸爸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吗?”林国荣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了。”林淼道,“我明天下午回家,早上要颁奖,哦,对了,我拿了全市一等奖。”
林国荣嘴角一扬,柔声道:“好,明天回来,爸爸带你出去玩。”
老林挂了电话。
老钱还在处理裤子上的水渍,还一脸埋怨道:“林科长,我刚才差点被你吓死了!你突然那么凶地瞪我一眼干嘛?”
“误会。”老林笑呵呵道,“钱教授,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是我儿子。”
“林淼?”老钱觉得有点不对了,反问道,“他说什么了?”
老林道:“他说他不想去京城。”
“林科长,孩子还小,不懂事。你当大人的难道也不懂吗?”钱教授完全没为之前的谎话感到害臊,立马转到plan-b模式,谆谆劝导林国荣道,“中科院的少年班啊,全国几千万的小学生,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进不来,你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吗?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林教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老林打断道,“不过孩子的意愿,也是很重要的。我家孩子,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老钱跳脚道,“你儿子要是不去我们那儿,那他这辈子就浪费了!你知道孩子打基础的黄金时间有多宝贵吗?也就那么几年时间而已!你绝对不能再让他浪费时间了!”
“不是,我说的这个不一样,和你理解的不一样……”林国荣道。
老钱大吼起来:“哪里不一样了?”
老林这下倒是莫名淡定了,摇头叹道:“这事我不能说啊,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老钱闻言,体内不禁气血翻腾。
这回碰上这样的家长,他也算是开了眼……
试问少年班开办十多年来,哪个孩子被选中的家庭,不是全家老小对他们夹道欢迎?这回倒稀奇了,这家人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居然全家都在反对。
中科院的少年班名头,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老钱觉得此人要命,赶紧先拿出一颗救心丸吞下去,然后缓了半天,才总算把情绪稳定下来,继续尽职尽责地劝道:“林科长,你不让孩子去我们那边,是对他将来极大的不负责啊。孩子以后如果没达到自己预期的那一步,他一定会责怪你今天的选择的。还有孩子的妈妈,她的意见呢?你为什么不先问一下孩子的妈妈?”
老林大男子主义模式瞬间开到最高档,发自肺腑地轻蔑一笑,道:“呵,她一个女人能懂什么?我家里的事,我老婆没说话的份。”
老钱嘴角抽抽,悲愤大喊:“你不让孩子跟我走,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老林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反正我知道,我儿子不管去哪儿,将来都一定能干成大事!”
老钱一口老血涌到了喉咙,呆若木鸡,久久无语……
半个小时后,苦劝林国荣无果的老钱,怀着绝望的心情,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办公室。
老林一直站在窗边,目送老钱走出大楼。
紧接着等老钱走出街道大门,他便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小隔间,抓起电话就激动地按号,话音一通,当即就用整栋大楼都能听见的声音高喊道:“建波!我跟你说个事啊!我儿子拿一等奖了!数学!奥林匹克的那个!全市啊!当然是全市啊!区里那个还有什么好说的啊!档次太低!什么?这事不归你管啊?哦,哦!小何是吧?行行,你跟他说也行!……”
吼了五六分钟,老林嗓子都喊哑了。
他志得意满地拿起桌上的杯子,美滋滋地喝了口茶。
而这时再听到的屋外的动静,他也不理会了,反倒竖着耳朵偷听起来——
“全市一等奖啊?哎哟,了不得诶……”
“听说才7岁吧?啧啧啧啧,真是天才,我儿子有他一半也好啊……”
“阿萍会生啊,一生就是儿子,还生得这么好……”
“要我说还是老林的种子好,老林自己不就是个作家嘛……”
“作家和数学有什么关系啊?他种子好,要不你去借点啊?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瞎几把说什么呢!”
老林听得会心一笑,他放下茶杯,心中带着无限的感叹,默默沉『吟』道:“这些老娘客说得对啊……最主要还是老子的种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