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外,积雪尚未化去,才一日多光景,城下已是森严壁垒,早前挖掘的几道土壕插满了竹签,浑河冰面也被勉强凿开,泛着冰碴的河水被引入两重护城濠中,旋即又结出一层薄冰,冰河与拒马、木栅一道,层层叠叠将沈阳城护在当中。
而在密不透风的沈阳城防之内,还环列着无数楯车火器、擂木炮石。
至于两军兵锋,早已相接。
两支数十人的队伍经过不到半个时辰的厮杀,胜负已分。
前一日那队后金侦骑便一直在沿河叫骂,官军杀意早起,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尤世功的家丁快马急出,堪堪追上了几个退得慢的杀了,在阵外耀武扬威一番,提着四个后金侦骑的脑袋,穿过一排排拒马与木栅回到城中。
和那些后金侦骑相比,尤世功的这些家丁个个装备精良,不光弓刀齐备,有些还带着三眼火铳,无论远攻近战都稳稳占着上风。
每逢大战,两军前哨总是最先面对,但因多为骑兵,往往还是游斗为主,尤其后金的侦骑,最善骑射,平日里很少像这般直接抵近城下拼杀,今日倒像是急了眼,也不禁让城上观战的尤世功又生出不少疑惑之心。
东门城上的谯楼之中,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贺世贤,欲言又止。
贺总戎此刻正一仰脖子,将一口烫得正好的烧酒送进口中,似乎对城外的战斗并无多少挂心。
照今日样子看来,这沈阳城当是固若金汤了,只是在贺世贤心中始终有些念头——却是缺些功劳。
他如今是袁经略麾下红员,可于战功上始终被尤世功压了一头,总是起了些好胜之心。
正在这时,城下又传来军报,建奴前锋五百人已到了小东门外。
‘领兵的是何人?’
‘李永芳。’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贺世贤的眸子便亮了起来,这可是东事以来大明投敌的第一个边将,若是能擒杀此人,无疑是大功一件。不过由此也见得,这鞑子的蛮夷品性,若是投到大明麾下的敌将,断不会逼到阵前来送人头的,老奴果然不懂怀柔之道,看起来还是袁经略更为老成,城中那些蒙古降夷前几番便有立功,今次恐怕也能有所建树,不过李永芳此人,还是留给自己最好。
他安耐不住,将酒碗往桌上一掷,便大声喊道:“传令下去,让中军的后生跟喒老子出城迎敌。”
尤世功想要制止,道:“将军不可,我等身负守土之责,不到不得已处不可亲冒矢石,且今日这事,日毛古怪(注:明代陕北方言)得很,依我看遣一健将出击便是。”
贺世贤却不以为然,“若是别个也就算了,既是李永芳这驴球贼,必不放过,我意已决,总戎坐镇城上,看贺某成功。”
他在说这话时倒也很难明了心境,贺世贤少时为人厮养,年纪稍长后自去投军,多少年积功才有如今的官身,为人自有一股气性在,若是能拿下这个大功,在袁经略那里,自然又有一份前程。
再则李永芳这厮也着实可恶,萨尔浒之战时,他在李如柏军中,闻刘梃被困,曾数劝如柏往救,说起来也算性情中人。作为一名边将,萨尔浒的失败实是奇耻大辱,以他想来,恐怕尤世功也是同样心思,当时他与贺世贤同在李如柏军中,算是见证,而且尤世功在萨尔浒之前还曾随广宁总兵张承荫驰援过抚顺,若不是李永芳投敌,张承荫也不会战死,尤世功更不会被连座脱归之罪夺职。
是以尤世功见贺世贤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坚持,只是让贺世贤小心些。
还有便是贺世贤借着酒劲,他心知劝也无用,好在不过是建奴先锋,人数不多,看起来也不甚精锐,左不过驱散了事,再混几个首级,于军心激励也是好的。
说话间,贺总兵已点好了手下一千精锐,城门一开,这千余健卒便鱼贯而出,旋即在拒马之外列开阵势。
两军照面,也不多话,贺世贤便带着家丁当先冲杀了过去,说起来往日与建奴对阵,虽说也是胜多负少,但今日不知怎的,尚未接战,他便觉得徒然升起许多自信,连带手中钢鞭也挥得更为顺手了。
感觉果然没错,他还没能看清对面旗号,那数百建奴先锋便已经乱了阵脚。
最先冲上来的十余名骑兵冲到小半后见势不妙,迅速朝两边分开,飞也似掉头逃了。
剩下的建奴都是步卒,一番接战便已经崩溃,但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贺世贤,这些人并非汉军,而是实打实的真夷。这就让他有些疑惑,若说是先锋,如何也不至让这些货色来消磨自家锐气,但以建州鞑子的脾性,也绝不会拿他们所谓的诸申来当饵头,不过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这些功劳倒是可以生受,加之酒壮人胆,便不再思量一味向前了。
谁叫他们都是步兵呢,除了跑掉的数十骑,这些人当能留下大半。
贺世贤正在得意,便听亲兵喊了起来,“总戎,李永芳跑了。”
原来那李永芳和身边家丁也是有马的,他循着声望去,果然见那将旗也掉了个身往后而去,退得极快。
“追!”贺世贤未作多想,厉声吼道,他手下儿郎闻言也齐声呐喊,哪里肯放掉这等功劳,于是各个踊跃,纷纷朝东面奔去。
尤世功在城上见了,暗道不妙,顿生焦急,但匆忙间号令难行,要想将贺世贤召回已是做不到了,他只得点起城中众将,重新吩咐守备,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只希望贺世贤不要一味贪功冒进,有所自持才好。
而此刻,在沈阳城东门外不远的一处小土丘上,王星平带着夜郎营的‘家丁’们也在关注这这场战斗。
“这后金的歩卒都是这等货色?我还道多么厉害,却不过如此。”看着城外的交战,夜郎营成员们纷纷发出不屑之言。
“把速,你说说看?”王星平未理会他人,只是静静问到。
把速回道:“东虏的寻常歩卒不及官军家丁,这是自然之事,只是今日这些,看起来未免过于稀松平常了些。”
“这么说平日里都是更厉害的?”
“差不多吧,至少打不过总能跑掉的。”
“那八旗中的白甲战力如何?”
“白甲,那是何物?”
王星平有些惊讶,但旋即想了一想道,“便是从每一牛录中选取精锐,专建一营。”
把速恍然道:“听着倒是跟我们夜郎营有些相类,可小人从未听说过东虏有此军制。”
“真的没有白甲?”王星平闻言一凛,莫不是此时后金当真未建此制?
把速也不隐瞒,“小人自幼便在叶赫部,若说金营各牛录能打的精锐,自然是有的,可从没听说专建一营的,毕竟各旗的旗丁都是旗主私产,下面还有各家额真、章京,这要是建营,抽来的丁口到底要听命于谁便是个问题。”
“但若是没有白甲,那些又是什么呢?”
把速顺着王星平手指方向去看,就见不远处另一座山丘下的林中,隐隐绰绰似乎有些东西。
“你用这个看看。”王星平将一个黄铜管子取下递到了把速手中,把速知道此物乃是千里镜。
他将镜筒靠近眼睛的瞬间,立刻便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他终于看清了林中的情形,那是一队队后金的精锐。
冷气尚未吸完,贺世贤的前军已经突到了山丘之后。
一声号炮响起,林中的后金军突然杀出,明军后路即刻便被截断了。远远还能看到,方才还在落荒而逃的李永芳所部,此刻已经好整以暇,施施然朝着这队伏兵的将旗所在而去。
山丘之上的众人,远远看去并不知道明军领兵的乃是镇守总兵,更不会了解李永芳的身份,但把速却分明已经看清了那后金伏兵的旗号。
“是正白旗。”
“皇太极……”王星平小声念叨。
把速似未听见,道:“正白旗的旗主是四贝勒浑台吉,一向精明,看来他们是早就埋伏好了专诱官军出击,难怪方才那帮子步卒如此不堪。”
王星平道:“那你觉得此阵胜负如何?”
“说不好,这些官军看起来都是家丁。”但把速的眉头却显见得皱了一皱。
王星平拿过千里镜又看了一会儿,道:“打头的旗子上有个‘贺’字,难不成是贺世贤亲自来了?”
丁艺在旁忍不住插话,“一城主将,以身犯险?”
“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把速却道,他又看了一眼已经从树林中尽数出来的后金兵,面色忽然凝重起来,“这些旗丁……”
“怎么了?”
“似乎都是巴牙喇。”
“巴牙喇?”
“就是各牛录中的勇士,没想到他们真将这么多巴牙喇抽练成军了,这就是总爷先前说的白甲吧?”
“应该是了。”
“这样看来,官军恐怕凶多吉少了。”
“那我们如何做?”
“看看白甲战力如何。”
“然后呢?”
“然后该干嘛干嘛。”
此刻那树林旁边,已是一片喊杀之声,贺世贤见这般阵仗,酒也醒了几分。
身居重围之中,家丁将贺世贤团团围住,想要寻一条路突围而出,先前伏兵的那轮齐射过后,他的甲胄上已背了数箭,若不是有重甲护身,恐怕早已死透,只是战马也伤了跑不起来。
身边家丁刚刚斩杀了一名想要近身的奴兵,一只手也被砍成重伤,有气无力耷在身旁,那家丁极忠心,见情势危机,便舍了自家的马与贺世贤,自领了一帮死士断后,拼命抵挡了一阵,让中军速往沈阳城下退去。眼见得其他家丁个个挣命,好歹杀出半条血路,却只换来山丘上王星平的一声叹息。
“沈阳城,完了。”
他说这话时,千里镜不禁抬了一抬,目光却不经意间望到了那山头上。
在山上萧索的灌木丛间,两个小脑袋伏在中间,若不是偶然撞见,绝难发现。
看起来那是两个半大小孩,大的恐怕也不过十三四岁,小的最多十一二,此时两人都盯着山下的战场,看得入神,那大些的男孩却冷不丁朝王星平这边望了一眼。
‘察觉到了?不可能吧。’王星平心中泛起这奇怪想法,但也只是一瞬,再去看时,那大些的男孩已领着同伴下到山后了。
…………
“率泰,等等我,你怎么跑了。”
那年纪小些的少年见大的那个已经动身下山,也赶紧跟了过去,从他说话所用语言便知,这少年是个女真人。
被唤作率泰的少年头也不回,只招了招手,同样用女真话道:“沈阳城都已是四贝勒的囊中物了,还有什么好看。”
“可这才刚围住,还没打完。”
此时那率泰才回过头来,梳起的发髻却是汉人样式,并未留那金钱鼠尾。
“我说鳌拜,你是想就在这山上干看着,还是想跟着我一起进沈阳城去瞧瞧?”
“将巴牙喇专练一军不是你出的主意?我就想看看是如何厉害。”
“还没看够?”率泰边说边走,与叫做鳌拜的少年渐渐拉远了距离。
“那你倒是等等我,我们一起进沈阳。”
说完鳌拜便紧跟了两步,两个小小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间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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