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八荣将住所从家中转到了港口的货仓,他已有许多天没有好生睡觉了,眼圈周围的黑『色』浓了不少。
当日第二船出海的棉货刚绕过南沙(注:后世崇明岛东南部)出了江口,就在苏州洋外被劫了。
原本准备跟着放洋的第三艘船也不得不暂停了装货停在了港中,万通行中一时愁云惨淡,这几日连外出收绒的人都没有出去。
今日胡府后院的安全房中,胡八荣与胡海、胡峰‘主仆’三人都在。
“站长,首长那边有消息了么?”彻底没有外人在旁,这两位也收起了平日的伪装。
“先寻人暗中查访,这次货船被劫多半便是布行所为,但究竟是何人下的手还得打探清楚。”
胡海、胡峰闻言一喜,“怎么?首长打算有所行动了?”
别人不知,这两位可是在南洋见过元老院的雷霆手段,自然便多出一丝期待,自打货船被劫,他们这些日子可一直都不痛快。
胡八荣却摇了摇头,“昨日收到消息,伏波军如今刚刚攻下了琉球,还有许多首尾需要料理,平首长与顾首长都说此时要低调一些,也只是让我们探查清楚,这几日电报中都说是坚定稳住,便有办法。”
“什么?伏波军攻占了琉球?”胡峰一阵激动。
“不错,不过如今海上的消息尚在封锁,暂时传不到大明,你们平日也莫说漏了嘴。”
“省得。”
胡海又道:“那我们就这么无所动作?如今外院那些人可不大稳便啊。”
胡八荣提醒着他,“不动自是不能,海哥儿,你先搜罗一下,将柜上如今有的银子都集中一处。”
“站长你不是有账目么,怎么问我?”
“我说的是现银。”
胡海这才一拍脑袋,了然道,“虽然尚未清理,不过应该两万两还能凑得出来,这些现银如今都是胡峰的人与总号的镖师守着,定是安全的。”
“安全我自然相信,不过眼下得把银子花出去,你还得安排些经济将消息撒出去,收棉的银子每担提到二两……不,二两二。”
“这……”
“不用担心,我这就是将万通行放到明处,别的地方不敢说,这上海县一时还算安全,只要能够支撑到年底,想必总有办法。”
“年底……”胡海喃喃念道,他想以首长的手段,到了年底琉球那边总能腾出手来了,如何在大洋上保障货船安全自不是他能够想出办法,上海站只管办货,运输的事情还是交给首长去做稳妥。
“对,不过在那之前,峰哥,还得将你手中的得用之人好好团住,尤其是总行派来的镖师,说不得过些时日就能用得上。”
兄弟俩告声喏各自去做事了,就只留下胡八荣一人独坐房中,隔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发起电报。
又是数日过后,提价收棉的效果似乎有所显现,松江府中几家中小布商甚至偷偷放出了部分手中的存棉,而与此同时,市面上也忽然多了不少生面孔的经济,这些人共同的特点便是全系外路,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外县的棉农棉商。
又过了两三日,本地的棉农前往万通行卖棉的也多了起来。
原来一开始,万通行高价收棉之后的确吸引了一些外县与本县大户放出手中的存棉,其中也包含了松江和苏州两府布行的成员,他本以为这是那些布行想要借机套利,毕竟万通行给出的价钱比以往行情高了不少。
但很快事情便开始起了变化,等几笔大宗交易完成后,市中便从最初以布商棉行放棉为主,到了最近这数日换成了许多原本给这些布行供货的棉农还有外地来的小贩。他们手中的棉货不多,但人数却众,供应的棉货不见少,交易却日见庞杂,但万通行的银子却眼见得有些不支了。胡八荣惊觉之后本想往各家告贷一些,但此时却连顾家老爷都突然‘生病’不能视事,似乎是察觉到了风声不对有意疏远。
无奈之下,胡八荣不得不放缓了收棉,但因着万通行外早已排起了长龙,也不敢骤然停下,只将先前派往各县的经济又拢了回来,并且不断向元老院发报催促银子和派人前来接货,只是要搬到货仓来住倒是早就定下的,怕的是有人对货物不利,毕竟都是些易燃之物,有了劫船的殷鉴在前难免不让他多些担心。
如今外县的布商不知是否有人组织,全都选着日子停了收棉,又不知是谁在暗中嗦摆,许多外省的棉商来到松江之后都将自家的棉运到了上海的万通行来。也是胡八荣之前过分乐观,敞开收购,若是因为银子断了不能继续收买,后续的棉户与商贩一来便有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
而他对胡海、胡峰以外的伙计,只还是一直对他们说‘坚定稳住,就有办法’,整个商行中除了从南方总行来的那些护院镖师外,本地伙计都显出明显的不稳。
今日难得天气尚好,胡八荣早早还是出来走了一圈,昨日往顾家与潘家等上海县中的大族又投了拜帖,但依然是如石沉大海一般。他也明白,虽然看在徐光启的面子上上海经营棉花的大户不会与自己为难,但如今快要激起民变,也顾不得脸面全都做起明哲保身之状,毕竟这几家中顾家自己没做什么布行生意了,潘家虽然在做却明里暗里都开始跟郭增福那边投以声气,眼见得也是靠不住的。
胡八荣见天『色』尚早,索『性』叫起胡海和两名广东镖师,让他们跟着往府城去一趟。
江南地方的道路修得好,车马也便利,紧赶慢赶,到了午后好歹赶到了府城,他是想见郭增福。
其实这几日他心中早已明镜一般,各方汇来的消息都将背后的谋主指向了郭行首,若不是他那个阴狠沉稳的『性』子私下里许愿结连,四下唆摆,那些眼孔小的谁能放着自家的织厂不管,还倒将原棉拿出来?
都是做老了这行的,面对澳洲布的实际威胁,万通行那区区的一点提价又如何能让他们看上,这多半就是郭增福于中运筹的釜底抽薪之计。而这其中有个关节,便是他知道万通行的船出不了港了,只有知道这一条,才敢于冒激起民变的风险来谋划此事,不然棉都运出去了,就算真惹出『乱』子将万通行彻底击垮,那今年松江的织机也不要想开足数了。每每思及于此,胡八荣的心中便是一寒,劫夺货船的海匪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而郭增福这几日都没有出门,他在等着看万通行的笑话,撺掇着各家将库中的棉放出来,还让棉农也参与其中,的确是狠毒,那些棉农都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人,往年里种棉靠的是各家包买,实则便是要先从棉商布行那里告贷下种,如今虽然收棉已完,但来年还得指着这些布行的老爷,人家叫你去万通行门前凑数你如何敢不去?说不得这每日的吃食还得自己准备。
胡八荣今日来,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可能只是想要示弱拖延一番,或者首长说的就有办法便真有了办法。他可不指望大宋的舰队能够直接攻打上海,元老院那些首长向来不是冲动之辈,在南洋便是如此,即便面对蛮夷的袭击,最后还是采取了怀柔的手段,就连胡八荣看来都觉得有些多余。
他其实知道元老中也非铁板一块,还有不少首长对这样的政策颇有微词,甚至想法有些激进,只是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在此事上置喙。
但终归这次会面未能实现,刚刚走到府城披云门外,一个声音便唤了起来。
“胡兄,不意竟在此撞见你。”
“莫贤弟?”
胡八荣狐疑了片刻,认出来人,此人名叫莫后光,原是个私塾先生,现在华亭县中说书为生,他刚来松江时曾按元老院指示四下查访民情,多便是通过各地的说书人,那时与莫后光算是有了些交情,只是一晃之间已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
莫后光笑道:“听说你家万通行最近生意好得很,胡兄怎么倒在华亭躲清闲?”
胡八荣无奈摇头,“愚兄那点小生意也传到贤弟耳朵里了?”
“怎么?是生意上遇到了难处?”莫后光看着胡八荣,目光闪烁,关于万通行的事情坊间传了不少,更兼这里还是府城的东门外,正是织户众多的地方,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听说了,看来这位胡东主的确是遇到了麻烦,不然不至跑到华亭。
胡八荣摆了摆手,“不提也罢,怎么?贤弟这是要进城说书么。”
“今日是这位柳贤弟请我去旁听一二,如何,胡兄也与我一道去捧个场?正好排解排解。”
莫后光让出身侧一位满脸麻子的青年,看样子约莫三十来岁,倒是文质彬彬。
胡八荣忽然想到,眼前这位莫后光虽无功名,却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市井中的事情往往说得头头是道,消息也多,且与布行更无瓜葛,何不先向此人打听一番再做区处?索『性』也不再去动见郭增福的念头,便跟着他一道去了说书的茶肆。
今日那柳姓书生说的是《水浒传》中‘武松打虎景阳冈’一段,讲得颇为精彩,直说到日将西沉,观众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散场之后,胡八荣在城外寻一处僻静的酒楼雅间。
等进得房中布下酒菜,胡八荣便屏退了小二,两位镖师把住门口,屋中就只剩下四人,此时互相绍介,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名唤柳逢春,是专门来松江向莫后光讨教书道的。
一番添酒布菜,胡八荣才道:“今日也是凑巧,既遇见了贤弟,想必也是缘分。”
“胡兄就不必绕弯子了,有什么想要在下效劳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愚兄的确是遇到些棘手事,正想在贤弟这里打听一些消息……”说罢便将最近收棉一事与先前布行诸位东主会面的不愉快说了一通。
莫后光听完胡八荣粗粗道来,半晌无语,道:“胡兄不妨直言相告,坊间传言贵号收棉是要运去给澳洲人织布,不知可是真的?”
胡八荣知道莫后光为人敦厚,想了想便点头承认,又将他在南洋为首长们所救之事掐头去尾与莫后光说了一番。
“以胡兄所言,这澳洲人倒是重情义之辈,你为他们做事我看并无不妥,且高价收棉于棉农本也是有好处的,只是这其中还有些根由不是你这个外来户须臾间能够动摇。”
“看来贤弟必有见解,还望赐教。”
“不敢当,其实这在我大明也是寻常,胡兄想必知道,万历十五年之前的苏、松两府,官田冠于天下,但自那以后,江南的官田多都被各地大户寻着法子侵夺了去。如今所谓棉农辛苦,说的都是那些佃户,自下种时便要被大户们盘剥,其中许多便是本地有数的布商,是以他们才被抓得牢牢地,都不用煽动,各家发一句话,谁敢不去找你万通行的晦气,都是被布行控住了人心。”
“这道理胡某自然省得,但总是不想将生意横生出事端。”
“既是收买人心,布行买得,胡东主难道也买不得?”此时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说话的柳逢春忽然『插』言道。
“敬亭(柳逢春号)……”莫后光觉得柳逢春有些唐突。
胡八荣却不以为意,“无妨,柳贤弟可是有什么见解?”
“在下只是觉得胡东主将银子都用来收棉未免落了下乘。”
胡八荣闻言心中一凛,让柳逢春继续说下去。
“方才听胡东主所言,其实如今收的棉差不多也够了那澳洲人所需多半,接下来为何不先停上一停?”
“暂停收棉?”
“正是,东主不是银子不足么,倒不如将收棉的银子用来救济棉农与织工,贵号先落个好名声。”
听了这话,胡八荣眼中一亮。
“柳贤弟说说当如何做?”
“莫先生方才不是说了,苏松两府的田地已多是大户侵夺,但佃农们却不惧地主,只怕布行,他们每年所种棉花,下种靠布行告贷,收获靠布行采买,全家生计皆赖于彼,归根结底却无外乎活路二字,胡东主只在这上面下功夫,自然能够化解。”柳逢春一边用指节轻敲桌边一边侃侃而谈,“眼下秋收刚过不久,正是好粮价,要收拢人心,正好有个现成的招数,叫做——声东击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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