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一章关于钱谦益任职的时间有误,已进行修改】
“行首有何主意只管说来。
其他人对郭增福的态度转变并不意外。
“能有什么主意?无非是先把收棉的路子卡死。”郭增福环顾四座,“这要行里的各位东主同心协力了。”
“行首只管吩咐。”众人都是一拱手。
郭增福对众人态度满意,道:“如今松、苏两府本地的棉花大都收得差不多了,往南也没有什么,市面的棉货多还是北面来的。”
旁边即刻有人帮腔,“北边的棉船多是走黄渡、新泾过来,这吴淞江和盐铁塘各处水柜、湖闸的浅夫、相识,河道的面孔又多是青浦与常熟两县的,陈(常熟钱氏)、杨(青浦蔡氏)两位员外还要多多帮衬才是。”
陈员外显得有些为难,“那些夫子惯来『奸』猾,恐怕不会听教吧,再说之前收棉便是各凭财力,如今……”
倒是蔡家的那个杨东主颇为识趣,“都到了这时节,眼孔不能大一些,难不成陈员外以为身在常熟,真当与我们松江无干了?那你今日过来又是为何?如今万通行背后摆明了是通着南洋的澳洲人,去年的亏已算吃得小了,听扬州的消息如今他们已投效了皇店,说句僭越的话,在银子面天家是个什么德『性』神庙时诸位还没领教够么?”
方才帮腔的几个华亭布商也继续跟着七嘴八舌起来。
“不知贵主家钱相公可见过澳洲人的《新华日报》?那些短『毛』贼如今在南洋可是已经自立法了,居然敢僭称新华,假以时日可不光是我江南大患,而是大明之患了。”
“我还听说他们在那些岛夷之推行纸钞,集聚金银,又还到处攻伐,听闻最近出海的商户回来说,如今吕宋已经易主,当真小看不得。”
“两浙还好,你是没看邸抄,福建那边这半年来沿海百姓逃亡南洋的着实惊心,巡抚都在头痛。”
“那莫不如多使些银子?”陈员外再次试探,打断了各种传闻继续八卦,仿佛这些事情他早都听过全无兴趣,只将话题拉回自身。
杨掌柜也拍手附和,“对了,这几处闸口,光是现役加折征也有近千人了,将消息放出去,那些要紧的闸头、浅夫头都使够了银子,但凡有北边的棉船都一概扣下。”
听人扯了半天,总算说到了点子,郭增福也一拍扶手道:“正是这个道理,那胡八又没有自家的织厂,你们各家都还养着数千的织工,拖家带口这又是万人了。平日还有护场的青手,青浦、华亭的团练在座的员外与背后主家谁没少出过钱,怎么倒问起我该如何做了?那胡八无外乎手有些银子,恐怕多半还是澳洲人给的,万通行的人其实不多,只要把住了货源,任他能翻了天去。”
其余各家闻言像是想通了般,纷纷附和。
“不过这只是一条,官面也要走到。”郭增福对众人反应满意,继续道,“今日回去,还请各位都劳烦主家的老爷出了拜帖给府县各位官人,务要言明其利害。”
“事关商贾之事,官恐怕不会干涉吧?”这回依然是陈东主在质疑。
“糊涂,这是财计,陈老爷觉得那些官人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么?再说,也只是要他们一个袖手旁观罢了,最多再提一句,今年贡内的织货他们还想不想完纳了?”
“正是,我倒是听说新来的大府便是临清州人士,想必是能够体谅的。”
能在临清出头的士子多半都是商籍,运河的事情谁都要清楚,其情弊道理也该谁都更了然。
“张大府纵然不能体谅,孙二府想必也是可以的。”一人提醒道。
经郭增福这一提醒,在座众人才想起其关窍,新任松江知府张宗衡到任不过月余,如今府的事情都是同知孙应崑支应,这孙二府打万历四十四年便在府任着水利通判,河漕与缉盗都是他做老了的。如今又升了本府佐贰,关键还兼着青浦知县一职,以这一位如今的位置和曾经的世故,倒的确像是不会出头的样子。至于苏州那边,相信只要钱家有所发动也不会缺了响应,毕竟当初朝关于抵制澳洲货的物议便是他钱谦益率先发起。
“官面只要招呼到了也是了,不过还有一条要用心些。”
“不知行首还有何见教?”
“江南纯善之地,自然最重舆论,当初如何对付税监,如今该如何对付这胡八。”
众人闻言个个眉头深锁不发一言,郭增福看了解释起来,“你们家谁没个有功名的子侄,要让他们去同学游说,若是江南的织业受了影响,落魄的可不光是我们这些行商的。学宫也要有说得话的人鼓动,教授不说,那些分教平日里哪家子弟的修金没有少拿,陈东主回去也要请主家在朝声援一二,我听到消息说明年本省的乡试,大宗师已荐了令姐夫主持,他若肯说话,这局面也定了。”
这回陈东主也点头受教,说是回去与姐姐商量。
至于顾家,恐怕是因为他亲家徐相公的缘故与万通行并不打算冲突的样子,加潘家与顾家的关系,松江府的其他各家也不再打算直接在海县城发难,光是其他州县也已足够。
…………
“大郎还不放心?是觉得布下这些手段都还不够么?”
等众人散去,郭增福独自与随行之人乘了自家马车出了县城驶了往华亭的官道,车厢内对坐的老管事这才问道。
“总觉得心有些不安,不过剩下的不当在众人面前说。”
“老头子有句话还是要说,这回如此多家联手,算有行会出面,涉及银钱和好处,怕众人不能同心,怕是总有坏事的。”
“这也正是我的担心,是以我才留了几个后手。”
“那大郎打算如何做?”
“他们只道我要在运河扣货是为织厂争棉,其实哪有那么简单,不过这釜底抽薪的谋划却是要多头并举的。”
“如此说来倒的确是先不要声张的好。”
郭增福点头称是,吩咐道:“你等会让个小厮先骑马回去让房妈妈安排下,今夜让珊娘来我房伺候吧。”
老管事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算是有些了然。
入夜,奔波了一日的郭行首回到华亭县东的家,宅子里早已准备停当。
用过了宵夜饮子,沐浴更衣,郭增福与那位叫珊娘的侍妾好生云雨了一番。
事后温存之际,郭行首终于切入正题,“这些日子忙着柜的事情,冷落了你。”
“老爷说这话,奴家惶恐得很。”珊娘也不蠢笨,快傍晚房妈妈来安排时她便有所觉察,“可是柜有什么事情不顺心的?”
郭增福假意叹了口气,“这些事情说与你听也无用,早些歇了吧。”
但珊娘哪里会放弃家争宠的机会,自己膝下无子,能有一个小娘的身份靠的正是娘家,再说郭增福也不是第一次这般欲擒故纵的行事了。
“老爷有事可不能瞒着奴家,你我如今一体,若是柜的事情娘家哥哥能帮衬的自然是好。”
“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澳洲货闹腾得厉害,这布行的生意怕做不得了。”
“澳洲……布?”澳洲货最近两年市面越来越多,都是精巧实用之物,其像是女子用的花『露』水、香皂之类也陆续出现,虽然数量还稀少,却是有钱人家内眷的喜好之物。珊娘自己房也常有准备的,但要论与郭家生意的冲突,那也只能想到澳洲布一样。
事实珊娘的娘家本姓张,祖辈都是海东面川沙堡的疍户,但正如此时大多数疍民一般,他家原本生活漂泊无着,是以私下里也会干些见不得人的买卖。珊娘自打进了郭家的门,她二哥张雷便依托着这层关系做起了海匪的营生。川沙那里距着吴淞江口较远,通常吴淞江和宝山两处千户所的巡船都不常去,这也是嘉靖年间要在此地单设一堡的缘故。但川沙堡防的是倭寇袭扰地方,却没有管疍民在海劫掠的意思。
这些年张雷便多做着海的无本买卖,五六年间已成了一个小帮的头目,手下族人喽啰也有两三百之数,而这些年来的主要营生便是帮着郭增福料理生意的对手,在海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郭增福又多哄了几句,那珊娘便满口答应,第二日回一趟娘家‘省亲’。
…………
又过了十日,世面一切平静,但平静之下已是暗流涌动。
这些日子,胡八荣一日不曾断过与元老院的联系,收到的指示倒是越发明确,但有一桩难处也益发明显,便是松江府地面已经买不到棉了。
打发到北面苏州的人也同样无功而返,从常熟到昆山、镇海、嘉定一线全都没有存货,而且山东来的棉货一入盐铁塘或是吴淞江便被截留,打听之下参与的都是松江和苏州各家布行的经济,但具体买家却也没有听说。
而且最为让他焦虑的是最近各地都有关于万通行的谣言,海以外的府县甚至还出现了士子带头书言说澳洲货伤及江南根本,各地织工也都蠢蠢欲动,几个相熟的牙人在外地县城帮着临买时被人识破还险些被打。
虽然尚没有实质的伤害发生,但如今胡八荣自觉‘孤悬海外’,也只能盼着行在能早些有所驰援。
但支援尚未等到,却等来了胡峰带回的坏消息。
“东家,不好了。”
虽然按照胡府惯例,内院向来都不会有外人随意走动,他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也难掩焦急,“我们的货船出事了。”
【参考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国货币史》彭信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