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国子监入学考试礼部尚书也该亲临,但这回是例外,加之大行皇帝新丧,许多事情都离不开礼部的官人们,故而吴宗达这个即将上任的国子监祭酒便承担了这监考之任。
秋高气爽,只是上午天凉稍显难受。从文庙过来,一干监生等了大约两刻时,才见几名监中的差人护送着各位国子监官员姗姗而来。因为是临时增设的考试,场地并没有放到贡院那等正式场合,而是就在国子监内的一处正堂当中进行。
吴宗达坐了『主席』,整顿了一番衣冠,将堂中学子都扫了一遍,才正『色』道:“今日是入学试,只要制艺、书法不至太差便不会黜落尔等。若是制艺佳者也有机会入崇志与正义两堂受教,不然就还是只能从广业堂开始坐监。”
果然,光看考场布置这考试便比想象中简单得多。但王星平转念一想,还有许多纳监生是不用考试的,恐怕这也是监中为了平息正经入监学子的怨气。
考场上并无隔间,更遑论落闸闭锁,只是象征『性』地分席而坐,感觉与殿试的形式都差不多,更没有进行搜身,光这两样便让人觉得轻松。过了一片时,考官发下题目,王星平一看,写的是‘率『性』之谓’,这是《中庸》开篇的一句,都不是截搭题。原文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国子监中最高等的率『性』堂便得名于此,看来吴老爷也对此次考试并不重视,是以这题目出得忒随意了些。
对于这样的题目王星平自问已经是手到擒来,当即提笔写了起来,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中午,交卷行礼后他便出了国子监,自顾自去忙个人的事情去了。
…………
五日之后,王星平如愿拿到了他的档案文簿,果然是毫无意外地通过了。
粗略看了一眼,上面写的都是监生简单的情况说明,只有样貌算是比较详细的描述,但比起相片的直观还是差了太多,然而在此时来看却已经算得是细致入微了,看来任何时代的人们在当时技术局限之下也会竭力将各种事情做到极致。
就见簿册上写着:
‘王星平,年十六岁,系贵阳府新贵县人,由援例习春秋,广业堂甲班,身高五尺七寸,面白无须。’
‘曾祖王敬,嘉靖三十二年举人,知云阳县。祖王元佐,隆庆五年举人,不仕 ,父王来廷,万历三十一年举人,不仕。母萧氏……’
‘入监在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系实历。’
今年尚没有过完,按照惯例还是用的万历年号,否则便是对先帝大不敬。
看着手中的文簿,少年心中感叹,总算有个正式的在京身份了。
他自然知道这本通知簿在监中和礼部还有留档,且比他手中的内容更全,上面不仅有以后历年的罚旷记录和坐班月日,就连每月领取的膳银和撰肉、椒油数量都有记载,也是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这斋舍中的监生多都要自己做饭,当然那也只是表面,毕竟此时不似国朝初年,许多规矩也是可以权变的。
钱钞和伙食对于王星平并不重要,他最看重的还是这簿册后面‘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九日拨在管练兵事衙门天津咸水沽新军营历事。’这几个大字,吴宗达果然没有食言,在官面上给自己的行为背了书,他以后也就更为自由了。
只要将兵练好,他的考绩便不会差,那要得个参考乡试的资格自然就没有了阻碍,可谓一举两得。
收好了这份文簿,他便先在引路吏员的带领下去了斋舍,与几位同在一班的学长寒暄了片刻,再见过了堂中博士、助教打过招呼后,又去监丞处留了个好印象,这才算完。
等收拾完出来已是中午,在监外寻了个食店简单吃了午饭便匆匆往西南而去,他还有事情要去一趟祁承爜的京中别业。
王忠德的事情还要打点,正经考试武科他倒不觉得这位四哥会有问题,明年贵州的武科试以王忠德在如今黔省武将中的威望当不会落选。不过所有事情总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多几条门路还是好的,毕竟他的镇西卫指挥使之职是容不得外人沾染的。好在如今武科只有会试而无殿试,只要提前打点好了,相信以王忠德以往的战功和武勇应该能有一席之地才对。
而兵部的祁承爜早前便已经答应过照拂此事,他这次拜访自然是要顺便给对方提个醒,打的是祁彪佳的旗号。
…………
“知道世伯是爱书之人,这回小侄特意托人从南方又寻来了几套澳洲人的说部,不知合不合伯父的心意。”方一落座,王星平便将礼物摆在了桌上,要让祁彪佳的这个老子为自己办事,都不用银子,有书就行了,但这书的价值可并不便宜。
祁承爜见了果然大感兴趣,当即放下茶水拿起一本《天龙八部》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
“说来这个叫金庸的倒的确是个妙人,先前看过一部此人的《笑傲江湖》,当真写得极有意思,不过我隐隐觉得其中故事似有所指。”
“说部不就是如此真真假假么。”王星平笑道,能看出书中别有深意他也是对这位祁伯父高看一眼,但关于金庸和他笔下对红『色』政权的各种暗示,恐怕就算说透了祁承爜也不会明白。
祁承爜谈兴正浓,没有理会王星平面上的一丝诧异,道:“我先前看的那部好似福建书坊所出,倒是不如天成这几部装帧精巧,看上面这句读莫不又是那澳洲书坊所出吧?”
“伯父果然慧眼独具,这两部书的确都出自南洋的澳洲人之手,小侄也是颇费了些周章才搞到手的。”
他嘴上如此说,但心中却想福建人居然都把盗版做到澳洲货上了,回头倒是要提醒一下傅小飞,应该敲打敲打才是。不过转念一想,盗版做得比正版还贵倒也是天下奇闻,终究是大明的印刷和造纸水平不行,不然也不会正版只用一册,盗版就要五六本了,也难怪价钱降不下来,毕竟金庸老先生的书可不用再给稿费的。
祁承爜道:“前不久听说那些澳洲人驱逐西夷占据了吕宋,自是南方的澳洲货又多了不少,不过这书的确是印得极好。”他又随手拿起一部《『射』雕英雄传》边翻边说。
“澳洲人占了吕宋?伯父是从何处听来的?”
王星平暗暗纳罕,看来京中的消息并没有闭塞的样子,至少大明的兵部已经有人对元老院的行动了解不少。不过这也难免,毕竟那已经是快一年之前的事情了,往来海上的商民多多少少都会带回些关于‘澳洲人’的消息,就不知祁承爜所说是他私下的了解还是兵部的官方渠道。
“多是我那未来亲家在信中所言,而且兵部也收到了福建的消息,澳洲人的海船已经到过澎湖巡检司管域,最近福建偷渡出海的『奸』民有不少便是去了海对岸。”
王星平这才恍然,看来消息来源是祁彪佳做福建巡抚的那位未来岳父,他之前关于闽省出海船只夹带人口的奏疏王星平还有印象,既然元老院已占据了台南的嘉南平原,伏波军的巡船出现在澎湖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没想到大明的官员比预想还要敏感不少,消息已经传递到了这个层面,就不知明廷会作何处置了。
王星平想了想,决定带一波节奏,“想那吕宋自世庙以来便为西夷所踞,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驱逐的,澳洲人不过是些巧于工商之辈,我倒是听说他们自称宋室末裔,却不知道还会打仗的,历来闽粤海上多『奸』猾之徒好出大言以博实利,恐怕此番也是这等人在于中胡『乱』传说吧?”
祁承爜听了当即放下书册摆了摆手,“先时我也不大相信,不过天成不妨看看此物。”
说着他从身侧的边几上取出一物,乃是一叠略微泛黄的挺括纸页,看得出来上面的内容祁老爷这些日子看得频繁,是以将之放在了身边顺手处。
他将纸页轻轻展开,当看到页面上抬头的四个苍劲飘逸的行书大字时,王星平不禁心头一跳——《新华日报》!
没想到这东西也流传到了大明,不过转念一想,只要交流与贸易存在,此事便免不了,元老院似乎也没有打算刻意隐瞒。且要是从登陆文莱算起如今的时间已有三年多了,此事也就是早晚而已。
接下来的时间他便不再试图为元老院遮掩,而是一门心思套起了祁承爜的话来,从祁老爷口中不仅知道了这大半年来许多关于澳宋的消息都传到了大明高层,居然连一些番邦刻意上达的情报也都知道了,大概在祁承爜看来澳洲人并不是什么大患,王星平也不是外人,这才没有隐瞒多少。
诚如祁承爜所言,通过周边小国的朝贡使节和商人,乃至澳门和福建的半官方情报,虽然有些地方矛盾颇多,但还是大致将一个关于澳宋势力的轮廓描绘了出来。
兵部和内阁已经知道,澳洲人如今已占了南洋的许多地方,也树立了不少敌人。这些敌人虽然实力无法与澳洲人抗衡,但却不妨碍他们将主意打在看似强大的大明这个靠山上去。
最近各方势力关于澳洲人的情报明廷都有零星收到,但都没有见诸邸报,也不知是朝廷太过重视还是太不重视,王星平以为恐怕还是后者。而大明民间也不乏危言耸听的投机之辈要借澳宋的事情给自己捞些好处,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有少过,有些人是想靠着搜集情报之功而得朝廷看重有个出身或是入了某位封疆大吏的幕府,而更多的则是想要借机获得经济上的利益。
当然,其中也隐隐还有一股更大的势力在推波助澜,那就是江南士林。
最近一段时间,澳洲货返销大明的不少,别的奢侈之物还好,但如布匹之类却是大大损害了江南世家的利益,商家与祁家也是江南大族,这中间的事情多少知道,便都简单与王星平说了一些。
江南的布商和布商背后的大族有意要打击澳洲布匹,但因为元老院提前以皇店布局,在大明国内恐怕有些困难。但这不妨碍他们准备制造舆论鼓噪,最不济以朝廷名义给周边的藩国有个表态还是能够做到,正好让他们好生给元老院添添堵。
关于这一天的来临,王星平、傅小飞和整个元老院都有心理准备,但从兵部的堂上官口中确定这消息还是头一遭,元老院在京中的眼线似乎对此并无察觉的。
王星平自然觉得应该提醒一下南面,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正好也可从这个渠道了解一下究竟是哪些势力在暗中蠢蠢欲动,那些幕后之辈恐怕绝想不到,在大明京师,元老院还有这样的后手。
是以他一边听着祁承爜说话一边心有所思,间或还要寻些言语转移话题,这一说就到了入夜,被留了饭后才回到府中。
第二日一早,他在家中见到了张炳芳。
“我这些日子没怎么外出,三叔跟我说说最近京中都有些什么大事。”
“数得上的大事自然是辽东军情,其次便是陛下的病情还有大行皇帝的身后事,另外自然还有后年的外察了,虽然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远一些的父母官过了年恐怕就要上京了,他们在京的一些关系如
今也都在到处观风『色』,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头?”
王星平边听边点头,此人的确善于情报之道,而且能够抓住重点,至少不会拿京城市民的秋节吃食来敷衍自己。连后一年的事情都开始打听了,但他想听的却不是这些。
“我听说江南的布商最近都在串联想要对澳洲布不利?”
张炳芳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省悟,眼前的这位公子似乎与澳洲海商有些关系的样子。
“的确是听说了些,不过也主要都是些布商,我与他们没多少交集,倒是不大清楚的。”
“我怎么记得三叔家便是江南有数的棉商?”
张炳芳也不尴尬,笑道:“我家从来只做棉花,织布的事松江那边自有其他大家主持,倒是『插』不上手的。”
他不明白王星平想问什么,不好多说,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去年六七月间有不少外路商人在江浙一带收棉,比松江布商出的价钱高出了半成到一成,他虽没有管理家中产业,但多少听说了些,似乎自家的棉花也卖了不少给那些商家。后来知道主持收购的应该是松江府的一位胡姓商人,其商号则是一家广里商号设在上海县的外柜,隐约间似乎与澳洲海商有些关系的,因为据说后来那些收购来的棉花全都装上了海船,并未织成成布,而不久之后大明北方便多了不少来历可疑的澳洲棉布。
王星平见张炳芳反应,笑道:“三叔不必多心,你也知道我家也是行商的出身,若是因为布商之间的争斗平白受了损失可不合算,是以这里边的利害还要三叔帮我多多打听。”
“原来是这,其实也不是大事,前次在同乡酒席上曾听人说,最近江南的布商有意串联想要对澳洲货发难。”他想了想又轻笑了起来,“不过在京师恐怕没戏,你也知道如今做着澳洲布生意的是宝和店,那帮阉人哪里会管布商死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松江,那些帮澳洲布商收棉的人恐怕会有些麻烦。”他第一个当然想到的是那位胡姓商人,浙江当地的商人最是抱团。
但王星平只是哦了一声,却又岔开话题问了一些其他消息。
结果最后张炳芳却神秘兮兮地说到了一个刚从大内传出的秘闻。
“昨日李可灼向万岁爷献了一枚蓝『色』『药』丸,号称是得自域外仙方,结果你猜如何?”
王星平闻言诡秘一笑,问道:“如何?”
“据说陛下服『药』后精神大好,李客卿如今又成了忠臣。”
“哦?这是好事啊。”王星平笑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听张炳芳这样说,相比朱常洛的病已经无碍,看来一时间这命是保住了。
张炳芳却有些狐疑,他隐约觉得这献『药』的事情似乎和王星平有些关系,却又说不上来,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送走了张芳后,王星平独自回到书房。
从现在开始到明年乡试之前,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除了在天津练兵之外,尚有许多事情需要筹划,但无论时间空间,他都已算是非常自由了。
如此一来,除了先去天津给傅小飞报告刚刚听到的消息之外,他甚至还想到了要去一趟登州。
方才听张炳芳说,朝廷已有意设登莱巡抚一职,将登州的海运军务等事权从山东单独划出,统归一处节制。而新任登莱巡抚的人选据张芳的消息透『露』,内阁最为属意的乃是如今见任的山东按察副使陶朗先。
此人是嘉兴府秀水县人,万历三十五(西元1607年)年进士,从四十一年就任登州府知府以来一直在山东任官。其先前请开海禁运粮接济辽东,镇压白莲教胡从魁之『乱』,后又在登州修建书院,开垦岛田,很得民心。乙末年(万历四十七年)外察是山东考绩第一,自建奴起兵以来,两年间更组织登州海运输辽军粮一百八十万石,是一位组织实干之才。
但听张炳芳说了许多关于这位浙江同乡之事,他最感兴趣的还是白莲教与登州的海运。
若说山东有什么东西最为吸引王星平的关注,无疑还是人口,尤其是鲁西山区,因为经济凋敝信教者众,但在王星平看来这些人力都是资源,事实上陶朗先也是如此做的,平定白莲教之『乱』后那些『乱』民被他招揽了不少送到登州外海附近的岛屿屯田,数年之功,已经开出岛田七千余亩,积谷三十余万石。
陶朗先能做的事王星平自问也不是做不到,也许还能更好。
‘登州’。
他心头不禁又默默念了一遍,似有几许期待之意。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陶庵梦忆》张岱
10、《明代国子监立簿稽查制度探析》杨万贺
11、《明代国子监初探》闫立军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明代国子监的坐监积分与实习历事制度》王凌皓、刘淑兰
15、《登州府志》
16、《苏州府志》
17、《进士提名录》
18、《吴江札记》凌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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