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前面有把朱翊钧的岁数写错了,已修订】
王星平没想到张喜鹊给他带来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皇帝的死讯,而事实也正如他的言之凿凿,深夜入宫的阁辅重臣们并未放慢朱翊钧离开的脚步,大明的天子终于没能等到他的第五十七个万寿节。
万历四十八年(西历1620年)七月二十一,大宋第三帝国圣历3691年8月18日,年仅五十六岁的大明帝国最高统治者在经历了常年的病痛折磨后停止了呼吸。
虽然礼部并未鸣钟宣鼓,但翌日发丧之后整个京城依然染上了一层肃杀气氛。
朱常洛以皇太子身份前往奉先殿祭告大行皇帝宾天,之后帝国的一切章程便都在礼部『操』持下铺垫开来。
在京的文武官员凡有品级的全都换上了白布园领、黑角带和皂靴,挨次前往思善门外哭临,之后就在各自衙门宿歇。
从二十四日开始的七天,在京官员们要各着斩缞服『色』(注:斩缞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是用最粗的生麻布制作,断处外『露』不缉边,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依然是每日要到思善门外哭临。其中显然也有虚应故事之人,故而礼部又特意按照朝廷仪制规定了举哀声的次数,每日需得放声哭满十五次方才作数。
也是到了二十四日这天,京师内外的宫观寺庙才开始鸣响祈福的钟声,一直要敲够三万杵方罢。
而早在两日之前,王星平便已换上了一身刚刚置办的素服麻鞋,用白布缠了头巾。作为一名新到京城的国子监生,他也未曾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形象完成的报到。
与官员服丧一样,凡是在京听选的举人、进士以及国子监生也都要到顺天府朝阙哭临,只是不如礼部对官员要求那般严苛,只要不做出明显不合时宜的举动,便不会有人去多管这闲事。
至于其他吏员和僧道坊厢军民人等,虽然朝廷没有严格要求,但无论真心实意还是妆模作样前往各衙门前为皇帝哭丧的也不在少数,尚未到入冬时节,整个京城已是放眼的茫茫白『色』,按照礼制这些人也是要着素服满十三日的。
也好在皇帝的寿宫早已完工,这样的情形只需要持续到二十七日后服满,而随着前往各地报丧的消息,整个大明也都将陷入一片哀伤的情绪之中。
农历七月二十五庚子,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人等奉笺劝进,隔日再进,再一日又进。等三辞三让的过场走完,钦天监才最终定下了了八月初一的登极大典。
礼部汇集群臣在经过了连续三日的礼仪演练之后,皇太子终于于八月初一的午时正式即位。
是日一早遣官祗告天坛、宗庙、社稷不表,朱常洛又按礼制具孝服亲诣大行皇帝和孝懿皇后几筵前告受,然后才换上代表皇权的衮袍冕服再行了五拜三叩大礼,这才在文武群臣的簇拥下于文华殿内正式登基,之后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持诏书自午门出登承天门昭告天下,宣告大明帝国终于又有了一位新的统治者。
新皇登基之后马上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尽罢矿税,万历末年虽然朱翊钧派往各处关衢矿山的税监收敛了不少,但并未真正罢却。对于此事恐怕也是大行皇帝的遗诏交代,是要借此买好文臣同时也是给内些忠心于皇室的内官一个退路。诏书颁下自然是朝野欢腾,而在王星平看来这却并不算得什么好主意。
过去矿监税监虽然利用手中权力盘剥地方,但好歹为皇帝收来了真金白银,因此内帑才不止亏空。纵然这其中税银恐怕一多半都入了太监们的腰包,但总还给内库积存下了不少,换作文官们主持难道就不会借机聚敛?可能的确有些人是出于公心,但更多的恐怕不过是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心思,而眼下所知打着这些税监们退去后空缺主意的便不在少数。
朱翊钧可能的确不喜欢朱常洛这个意外而来的皇长子,但到了弥留之际总要为祖宗社稷做一番考虑,也许在他看来这种帝王心术能帮助自己的儿子让这个帝国快速回到正轨,与文臣们斗了半辈子气,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与自己一样。
第二件则是输饷辽东,皇帝大行前只答应了给辽东再加三十万两饷银,而皇帝一死,朱常洛便大笔一挥,答应给辽东前线送去二百万两银子,而且还附带了两个条件,一是专门划拨了五千两的运费沿途支用,再有便是要各部不得擅自入库挪为它用,银子一到前线即行下发。这一消息传出,无疑会对前线的军心士气有极大的鼓舞。
当然这在王星平看来同样是不那么以为然的事情,二百万两银子不是小数,若是天家之前就能如此大方何来后面的糜烂。现在已经成了这样局面,还非要找个新皇登基的由头,也不知是朱常洛明事理还是朱翊钧生前刻意安排。
但以王星平想来,若他是前线军士,看到这样的消息恐怕也未必会生出多少用命的心思,而只会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拿完了银子呼几声万岁,然后该干什么还是照旧。何况王星平也不相信单凭新皇帝的严令那些地方官们就不敢于中上下起手,光是一个文武不和便能让多少人于其中钻了空子。
这第三件事是将历年积压下来的官员任命尽快补完,尤其是中枢和辽东方面的官吏,在先前的基础上又给添补了不少,反正是看上去能用的通通又在朝臣建议下拟准了增补内阁的建议,数日之间这朝政便像是有了起『色』的样子,当然也只是看起来,各种政事看起来说得热闹,但实际能用的措置却并没有多少,真干实事如熊廷弼等辈又只顾着打笔墨官司。
如王星平这等明眼人看来自然觉得少蹚浑水为妙,不然一不小心被哪位老爷荐去辽东可就不美了。
在大丧期间,官员们反而清闲了不少,田生金便专门抽出时间见了王星平一面。
两人一身素服相见在这秋日庭院中倒也别有一番画面,王星平还专门提来一盒万通行捎来的月饼,这让他与当下京城街上在中秋节前往来送礼的人群显得更为相合。
“天成打算何时动身?”
田生金搓了搓手,笑着问道。他如今正在太仆寺中任着少卿,与王尊德份数同僚。王星平来到京师,除了徐光启外自然也要拜会他的,今日正好说到率新军营南下剿匪的事情,便有些安排需要田生金帮忙。
“本来国丧期间不宜动兵,不过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星平也只有权宜了。”
“此番剿匪可有把握?”
“兵凶战危哪里能谈什么把握,不过是做到甲坚兵利,想必区区一些响马也翻不起多大波澜的。”
其实他哪有如此托大,早先便已经通过傅小飞又将任丘和雄县中间这近百里的一段仔细『摸』了一遍,以白洋淀和五官淀为中心,总计啸聚其间的响马当在三、四千之数,其中最大的是过天风一伙,据说总数近千,背后的窝主便是任丘八姓之一的鄚州李家,而李家的对头他也已经联络到了。
“好一个甲坚兵利,天成这是要学唐太宗啊。”
“先生说笑了,此去剿匪还要瑞阳先生(注:田生芝)多方帮持的。”
“三弟那里我自当修书一封与你方便的。”田生金倒也毫不见外。
“那就多承先生美意了。”说完他起身行了一礼。
…………
王星平是在八月初三出城南下,彼时整个京师还沉浸在新皇登基与大行皇帝宾天的巨大气氛反差之下,他却只是对李可灼交代了几句便匆忙上路了。
他对李老爷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言及东宫骤登大宝,难免被有心人所诱,献『药』之事务必慎之又慎,切不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看如今这架势,文官们都在忙着清算异己,不少万历朝因言立储和矿税而获罪的官员纷纷被重新启用,旧辅叶向高也有起复的呼声,在王安的帮衬下东林党人一时在内廷外廷都风光大好,如此一来忙着重新分配权力的众人多半暂时也还不会将心思花在他这个没有根基的老头子身上,让他将心放宽不要过于『操』切。
他心中自然早得了傅小飞的提醒知道后宫的妃嫔们会有所动作,尤其是那个儿子曾有机会当上太子的贵妃郑氏,无论郑氏是真打着什么歹毒心肠还是只为巴结新皇,但其中风险不可不查,他又含含糊糊将心中所想与伯父说了一些,情报搜集则是交给了张炳芳去『操』心,之后便不再去管京城的事情了。
又过了两日,整顿完毕的三百新军便已在固安县城外与轻车简从的王星平汇合。
接到王星平提前发出的消息,经过挑选的军士便在丁艺的带领下顺着卫河一路开到了三角淀,再从那里沿卢沟河道往西北抵达的固安县城,之所以没有直接南下,一是为了与王星平先行聚会好掩人耳目,二嘛自然是这里有个好说话的县令。
虽然田生芝田大令同样按照惯例没有放王星平的队伍入城,但有先前的交情和大兄的交代,该有的一应照顾尤其是粮草供应县中倒也没有吝啬,王星平自然懂得知恩图报,已经私下应允此番若能建功定然要算上田老爷的一份。
是日夜中,田生芝又来到了城外营中,王星平一番礼谢自是不表。
“夜郎营白日前出到了鄚州城附近哨探,那过天风的确与李家关系匪浅,他们如今盘踞之处就是原先的古州废城(古鄚县城)。”方一入帐王星平便为田生芝说起前方情况。
鄚州元时为州城,后来洪武北伐曾于此处集结大军,但是后此城也就废了并入任丘,年深日久之下渐渐便成了响马的一处巢『穴』。
田生芝入营之后原本就对这营中布置暗暗称奇,听王星平一说不免好奇,“你们这些外路人是如何侦知的?”
“是任丘边家给的消息。”王星平并不打算隐瞒。
“哦?他们两家平日有结怨?”
“都是最近的恩怨。”
这下王星平也算向田生芝交了底,他所以能有自信,便是同为任丘八姓之一的边家最近找上了自己。
边家最近在任丘县中新开了一家布行,而其中货物主要便是来自天津的‘吕宋布’,或称‘澳洲布’的,供货的上家正是万通行天津分号,边家于其中获利颇丰的样子。
而李家在任丘城中的布行则经营更久,常年都是任丘的松江布大行商,两家自然便生出了不少龃龉。
这一回是边家尝到了甜头,又从傅小飞处购得了大宗,结果运货的船队刚过保定便在猫儿渡附近被响马劫了。边家调查之下自然已经知道这打着过天风旗号的响马背后窝主便是李家无疑,自然一从傅东主那里听说有官军要来剿匪便上赶着凑了上来,看样子不光想借王星平的手出气,还想要给李家一个好看。
王星平一杯热茶下肚,正有一人通禀入内,“素一来得正好,快来见过田大令。”
那来人一身读书人打扮,听王星平引荐赶忙朝着田生芝行了一礼,“学生边大绶见过县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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