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腾蛟死于话多,当一支羽箭没入他的胸口时,关于他的故事已经先于他的死亡结束。
张姓少女没来得及求救,但王星平还是出手了,这种给手下儿郎练手的机会这一路上能够遇到的着实不多。
在赵腾蛟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没能想通,往年里就算是上京赶考的老爷他也照样下得去手,但面前这个白净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书生,身上还穿着生员的服『色』,行事为何会如此狠辣?然后他的意识便慢慢模糊起来。
最终清点战果,除了逃掉的,现场留下了七八具山贼的尸体以及两名活口。七八名跟随王星平北上的夜郎营最为精锐的战士在接受了龙登云数月的特训之后身手明显又强了许多,他们中有好几人在选入营中之前原本就是贵阳周边的山民,对于狩猎有着天生的敏感,伏击十来个没有着甲的山贼简直是手到擒来。
这个时代的山贼毕竟不是专业的劫匪,其中许多若是算起来不过是兼职而已,他们杀起人来固然不会眨眼,但当面临突如其来的伏击时更多的还是会选择逃命优先。
在行旅们尚未恢复的惊慌中王星平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了还在惊慌中的张嫣,这小姑娘自路过开封时认识后便也算是在一路同行,他对这个『性』格独立行事颇有张致的姑娘倒是的确有些好感,没想到不过是多睡了个懒觉便在这快到天子脚下的地方生出了这等事端。
王星平简单安抚了几句,又让人为少女的弟弟施救,解释道:“在下本是贵阳卫的武官,非是刻意隐瞒,只是一路上不想招惹事非,还望张姑娘勿怪。”
少女哪里会怪,一路上同行,她早对这个大他两三岁的王家哥哥生出了几许好感,自幼丧母,家中就是她这个长姐如母亲一般『操』持家务,将弟弟妹妹们抚养长大。但弟妹们虽然与她亲近,然而毕竟她自己也才是个小姑娘而已,父亲又要忙于家中生计。难得遇见个王星平这样的就如哥哥一般,一路上对自己和家人照顾有加,就连弟弟妹妹对他也喜欢得很。
今日之事更是将这份情愫刷爆,少女整了整已经破『乱』的衣裙,起身福了一福,“公子大恩,宝珠与家人铭感于心,他日必有所报。”
“何必他日,如今便要请姑娘报了。”少女闻言一愣,才听王星平笑着继续对少女的父亲道,“张叔,眼下各位既都亲见了方才之事,还望你能出头让各位乡党随我去前面雄县一同报官,也好有个见证。”
虽说有救命之恩,但若是平日那些行旅也是不愿招惹官司的『性』子,前脚得了救后脚就能跑掉。但如今看着王星平的手下比方才那般山贼还要凶悍的样子,加上满地的尸体也推脱不得了。何况张父在一众同行的乡人中也还有几分薄面,此事自然不难应允,于是众人在张父指引下纷纷将行李换了骡马来驮,将贼人尸首都放上随行的板车上,只两个活口好生捆了好一同送官。
王星平自然知道此地的山贼多有当地的大户为窝主,关系盘根错节,以他的脾气若是在贵州非得挖出几家根底来,想必油水也能捞到不少。但此地毕竟不是自家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报到官中又是自家一份功劳。
北上途中的一段『插』曲很快过去,除了耽搁了两日,锻炼了几名手下兼而在妹子面前刷了一波好感之外,于王星平倒也没有生出其他事来。
一行人迤逦而行,终于在农历七月十二赶到了京师。
望着北京的城墙,王星平心中难免生出些感慨,现在城外胡『乱』寻了些吃食填饱肚子这才带着手下人往伯父府上去了。
张家则是进京访亲,张家家主张国纪本是开封府祥符县人,本也是个读书人,虽然家中日子尚算过得,不过丧偶之后毕竟是孤身一人,幸得长女帮忙『操』持家计这家也才更像个家。他有心从商,听说最近京师出现了许多时新货物便想来看上一看,正好京中有亲戚祝寿便干脆全家都跟着来了。
宝珠是张国纪长女的小名,此刻她正与弟妹们说话,张家弟弟经王星平让人救治已经转醒又恢复了往日脾『性』。
少女一幅慈母训儿的样子对弟弟责怪道:“云哥,以后再莫这样孟浪了,这次若不是王公子出手相救你险些便丢了『性』命。”
“咦,大姐还好说我,三娘说当时你不也拼了命护着我么?”弟弟不屑地娇嗔道。
少女骂道,“你这没良心的,有你这样数落长姐的么。”
她弟弟却忽然憋着笑一本正经道,“那王家公子倒是个好人,与姐姐也般配,只可惜我当时晕着没法帮姐姐提上一句。”
宝珠先是一愣,继而脸上一阵发烫憋得通红。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
王星平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他身边一名男子转头看了一眼,笑道:“莫不是被张小娘子在背后念叨了?”
“聚明兄休要说笑。”
表字聚明的青年二十四、五年纪,也是在河南途中与王星平认识,与张家的书生不同,这位牛秀才颇有学识,又最爱各种杂学,对天宫、风角等术也颇有涉猎,一路与王星平说得很是投契。王星平也觉得此人不拘一格也算个人才,打算延揽到自家麾下,是以对自己即将去京师国子监读书的事情也未隐瞒。牛秀才这回本是要去山东探亲,他父亲牛垧如今在鲁王府做着纪善,居然当初在鲁王府中还与王星平有过一面之缘,因此两人便更熟络起来。
这牛秀才索『性』也不先去山东了,干脆改了行程要随王星平到北京城中游历一番,是以便一直跟了过来。前两日灭杀那伙山贼时他也在王星平身边,见了那些‘伴当’的手段自然更对这位少年亲近了几分。
方才王星平的话虽如此说,但在他心中对这张姑娘倒也的确生出一些情愫,然而他又想也许只是这次没有带卫芄兰出来。
他还记得临到了京城分开时偷偷问了那张姑娘的名讳,一个‘嫣’字,‘日斜柳暗花嫣’,不愧是读过书的女子,当时张嫣双颊飞起的红云煞是好看。
王星平就这样时不时轻笑两声一边打量着京城风物一边朝伯父家去了。
到了晚上见到下职的王尊德,自然又有许多话说,王尊德早听闻侄儿在回去贵州这一年中的所为甚是欣慰,对于贵阳王氏一族能够兴旺也很是高兴。
吃过饭后,两人便到书房中喝茶说话。
侄儿看着伯父高高拱起的颧骨,叹道:“伯父又清减了。”
王府的老家人一边斟茶一边搭腔抱怨,“老爷平素本就过得寡淡,这些个日子为了王娘娘的丧事满朝又都茹素,哪里能不清减。”
王星平这才想起,进城门的时候便没在瓮城看到多少伎乐杂耍,城中酒家开张的也不多,原来是这个缘故。
农历四月初六,当今天子的正宫皇后王喜姐薨逝,如今国家多事,皇帝也还在病中,工部尚书周嘉谟带着一干工匠道士为大行皇后安置寿宫,折腾到前不久才算下葬。但大行皇后尚未册谥,此事便不算圆满,满朝文武也就要继续服丧下去。百姓虽然没有如此多规矩,但京中官员们原本就是娱乐消费的主力,如此一来城中的生意自然是一落千丈,辽东的军报加上市面的萧条,也难怪一进城门便能感受到京师的压抑,好在明日便是大行皇后的册谥和正祭,之后便能一切恢复如常了。
“侄儿听说天子三月间已难得下床了?”王星平借着话题将问题转了过来,他哪里是听说,至少三个情报源都确凿无疑的指出了皇帝已经病入膏肓。
王尊德犹豫了片刻,道:“的确是有这等传闻,四月时皇帝召见了方阁老,但圣躬并不安泰,加上王娘娘的事情,难免忧思伤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恐怕辽东的军报也是一桩原因吧?”
一身的病痛还天天被各种坏消息添堵,外面还有一帮只知道清谈的书生数落自己的不是,任谁也不会有个好心情。
王尊德喝了一口清茶,叹了口气,“沈阳情势危机,辽东兵马逃亡甚多,援辽的客军也多有敷衍。”
“这个侄儿倒是听说了,来的路上还曾与援辽的石砫土兵同行过一程,那白杆兵的士气倒是颇高。”
“那彭象乾顿兵涿州不前的事情你知道么?”
“湖广土兵是先我们而行,不过来京路上倒是听石砫的秦夫人提过此事,永保土司约束不严,加之彭象乾抱病,这也的确是难以预料的事情。”保靖宣慰司此番共调援辽军五千,到了涿州彭象乾一病不起,士卒一夜间逃亡三千人。和他同出一脉的永顺宣慰司也好不到哪去,先一年征调的彭元锦部三千人磨蹭了半年才到北方,结果最后抵关的军卒不到七百。
王尊德又道:“说起来这秦氏倒是个知进退的,话也说得漂亮。”
缺钱缺粮,秦良玉的白杆兵同样也遇上了,毕竟朝廷新赐的三品服『色』当不得饭吃,但人家话却说得漂亮。‘臣兵跋涉万里,若非器械颓损不堪何敢喋喋比恳,倘蒙允臣续调必先颁赏安家,以鼓前军之气而结后众之心。’
不过要王星平来说,一共三千多人的白杆兵,每人只得银四两,一万多两银子换得这一支强军去辽东为大明拼命,实在是大赚特赚的买卖。王星平有心结交秦良玉,说话自然好听,“石砫兵的确是西南难得一见的精锐。”
这话王星平倒是没有胡说,那些久经战阵的石砫老兵个个都是见过血的,士气也高,真要直接让他手中的军队对上,也不能说可以轻松获胜。
王尊德又问起王星平的安排。
“徐相公那里侄儿自然要去拜问,另外还打算去天津的新军营地看看。”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懿安皇后外传》纪晓岚
6、《明史列传二》
7、《国榷》谈迁
8、《天启宫词》秦兰徵
9、《罪惟录》查继佐
10、《老狐谈历代丽人记》鹅湖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