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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位于车水坊的张家状元第时,天还没有放晴。
冬日午后的山阴县中斜风细雨,打着伞在丝丝凉意中漫步于箪醪河边倒也分外惬意,依稀中甚至能听到西张宅子里传来的梨园曲子声与雨水打在路边树木枝叶上的沙沙声。
“胡东主觉得张宗子此人如何?”
“为人洒脱,只是……”
“我们私下说话你无需顾忌的,龚、张两位先生和众举子都先去杭州了,小六和小艺也都不是外人。”
王星平说话间瞥了身后的王小六和丁艺一眼,自放洋之后,抵达宁波已是立冬,换成公历已经到了11月,天气渐渐转冷。眼看着风信也都要变了,黄程趁着最后一点风信到了双屿(注:后世六横岛附近)便即刻将船开往了日本,而其余众人则是从双屿分乘各『色』贩货小船到的宁波。
双屿此地也是王星平考察的地方,自然是帮着顾子明的,此地嘉靖年间为葡萄牙人所据,一时成为东亚有数的转口走私港,最盛时号称外夷数千,泊客万余,岛上同样建有教堂、医院等设施,并不比如今的澳门稍差。而双屿此地也直到西夷被时任浙江巡抚的朱纨率军驱逐才慢慢衰落,也才有后来葡萄牙人在澳门的一番施为。
但双屿虽然被废,如今却也还是一处私港,疍民与海商依然藉此贩卖渔获、商通外夷,而主要通商的便是日本,浙江出产的丝绸、茶叶、棉布乃至纸张都是东洋贸易中的上好货『色』。
这样的地方元老院自然不会放过,纵然如今手伸不到这么长,但借王星平之行考察一番也并没有什么大碍。此大岛西北、东南走向,其岛东南的港口被上下两庄环抱,正是一处天然的良港,如今数十年过去,当年朱纨为封锁港口而在此地行的聚桩沉石早已不在,港口中依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而围绕此地隔海相望的霩衢、太嵩、钱仓三个千户所似乎也只是寻常巡视,王星平甚而听说那所城中的总爷也要在这些生意中有所分润。
而从双屿而至宁波又只休息了一日,一行便朝着杭州而去,只是在路过绍兴府时王星平声言要去老师张汝霖家中拜问便留了下来。那龚克修与张志规则是因为头次上京的缘故,难耐心头的激动早早便跟着众举子去了杭州,钱塘县是杭州附郭,王星平便顺带将那沈二狗也打发了回去,省得耳边清净。
“就是乖张了些,不过倒的确是个妙人。”
一直跟在王星平身边说话的男子一张面孔板起,像是面瘫一般毫无表情,正是这次被顾子明派到船上一路跟随的胡八荣。在船上时胡东主表现低调,甚至都没有跟王星平有过太多的接触,但等其他举子一同先去了杭州,两人也就走得近了。
胡八荣自然不知王星平的真实身份,但在外久了又在南洋跟着首长们做事许多时间,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当初顾子明在九龙江连番打败高棉人与安南人的进攻也有他在当地情报支持的功劳,尤其是阮主那次发兵,他当时正以华商的身份带着一艘商船在阮主控制的富安府买粮,闻听消息便星夜南下报信,不然以阮主当时的兵力两百伏波军要硬抗下来也不容易,正是提前得知了其兵势才能主动出击加以击破。
因为这个缘故他更被元老院看重,顾子明北上便把这个货真价实的大明南直隶土着给带了回来,这次一方面是随同王星平,也有让他独当一面的意思。元老们倒不担心此人的忠诚,如今不仅他曾经的两个仆人都在为元老院做事,他的大半身价也早就投入了元老院经营的生意,利益的捆绑加上元老的认同,此人对‘大宋’已是死心塌地。
如今已经到了江南,再过几天去了杭州两人便要分开,胡八荣不会跟着北上,而是有他自己的目的地——松江府。
松江府在南直隶,自元时便号称衣被天下,是如今大明棉布的主要产地,其地更是盛产暑袜,因之也成了商贸繁盛之地。此处地理位置优越,更是长江与杭州湾之间的通衢之所,而顾子明让他去的上海县隔着华亭还有不少距离,相对也不太引人注目。未来工业化的倾销,纺织与棉布是跑不开的一项,自然要早早布局,而且此地海路通达,无论是来自两京还是日本的消息都能很快汇拢,前期就算只是作为情报据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选择上海还有一个原因顾子明没有给胡八荣交底,那就是此地的‘群众基础’甚好。
此地民间商业气氛浓厚,故而升斗小民也敢与巨室大宦叫板,万历四十三年,闲居在家的翰林董其昌之子董祖和、董祖常因佃田之事强占民女,后董氏又因监考与人生出龃龉。结果第二年春天便有被揭帖与说书人煽动起来的乡民围攻董府,董府和董家别业书楼全被付之一炬,时人谓之‘民抄董宦’。事后董其昌在苏州、镇江等地避难了半年多,据说是去年才堪堪回去的。此事的是否曲直先不去管,单说董其昌好歹还是太子师,若是换在贵州绝对是说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毕竟就算王星平这个小小千户也有足够的官威,但在江南情况却并非如此。
说来这经济自由带来的变化果然非一般穷乡僻壤可比,不过这对元老院而言却是好事,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更便于情报机构的工作,也更便于舆论的『操』作和组织的发展。
大运河从杭州出去在石塘湾便会分作两条,一条往东北过嘉兴府经水道进入华亭县境,这便是胡八荣要走的一条,而王星平则是径直过吴江到苏州,然后一路北上过山东、北直隶最终抵达京师。
胡八荣说话依然是拘拘束束的样子,与他的表情一般无二,但他方才话中意味却别有不同,张宗子是张汝霖的孙子,名岱,宗子是他的表字。其人自幼工于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更兼入世之学颇深,最喜的都是吃喝玩乐之学,其行事更是多有引领风气之先的意思。
王星平离开贵阳时,张汝霖尚在主持贵州乡试,自然不在山阴县的家中。而张汝霖的长子也即是张岱的生父张耀芳如今在鲁藩任官,长居山东。二叔张联芳在京备考,故而家中除了张岱就只有几个年龄相仿佛的叔叔,最后还是他来接待的王星平一行。
“不过也可惜了他们都没有来,倒便宜了我们的肚子,就权当来打秋风了。”王星平说着笑了起来。
张家三代世宦,张岱的享用更是非同一般,自幼的锦衣玉食,据说还是受他大父——也即是张汝霖的熏陶,对于声『色』饮食尤其讲究,王星平今日去拜访打着肃之先生的名号自然得到了好一番招待。中午吃蟹,配着本地有名的余孝贞酒坊竹叶青,不过王星平还是头次见过如此折腾的,为了这蟹好吃居然是分了几次去蒸,以便每次上来都是新鲜做得,至于味道有何不同反正他是没能吃得出来。席间所用果品也是绍兴有名的‘樊江陈氏橘’,只是如今都入冬了,别处橘子早已下市,只有张家的橘子是用金城稻草和燥松『毛』铺好收在黄砂大缸中,十日一换新,足可放上数月,这法子还是张岱早死的四叔张烨芳所用,等到了用过饭后他便推脱了张家家养戏班的消遣出来想要单独走走,连仆役上来解腻的平水日铸茶都没喝上一口。
绍兴城中,一条府河入植利门而出昌安门纵贯南北,将小小的府城一分为二,河东归会稽县辖下,而河西则是山阴县的地界,张家状元第就在河西。府河之上皆以石桥相连,但王星平并无兴趣过河,而是与胡八荣一行先往城南兜了一圈然后折向西北出了迎恩门,径直往柯桥市而去,他打听得明白,这绍兴周边山阴、会稽两县总共有十九个市镇,虽然平日都算热闹,但也有个时令划分,类似大集比之寻常时节就要繁荣许多。
如西南面的漓渚市和东边樊江市的岳爷会都是在每年三月十八,更北面安昌市的元帅会则是在四月十一,曹娥市的娘娘会五月中也办过了,只有西北边柯桥市的城隍会是九月十二开始,如今正好到了尾声。
从迎恩门出去行不数里便渐渐喧腾起来,此时天已放晴,沿途便有不少小贩出来兜售各『色』手工。那张家戏班的戏虽然听不见了,但这街面上的卖艺之人却三五成群并不见少。时值农闲,本地艺人也分在各处杂耍卖唱寻些生计,什么平湖调、目连戏、余姚腔、弋阳腔,咿咿呀呀好不热闹,虽不及张家戏班的昆山腔听着雅致,但市井之中却更有一番情趣。更有说书卖艺的也在其中,柯山寺周边化缘的僧道更是时不时就能见到几个。
胡八荣一路向王星平介绍此地风俗,他老家绩溪也算邻省,故而此地风俗一样谙熟,王星平时而点头时而与他低语几句发声笑,而对这沿途河泊上建于成化年间用以调节水量的扁佗水闸尤有兴趣。虽然柯桥是以酿酒闻名,但时逢大集,来自周边的物产却并不单一,从曹娥贩精盐来的商贩,还有从枫桥、三界两镇贩鹿鸣纸(注:一种锡箔竹纸,绍兴本地特产,多用做礼佛祭祀)的货郎是不是就从身边经过。
一行不觉之间已是行出了数里,正到了坊市密集之处,王星平环顾左右一番后便径自朝着一家书坊而去,小六与丁艺赶紧跟了上去。
绍兴本地书坊不少,藏书之人更是遍及官府民间,故而纸品印刷也俱是一流,之前街市上所见鹿鸣纸虽只是祭祀之用,但品质也可见一斑。
集市虽然热闹,但书坊却相对清净,见一次来了这四位客人,显见得是有些身份的,掌柜赶紧出来招呼。
“几位客官是要看经书还是杂书?”
“寻几本杂书看看。”王星平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