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星平对打造新式军器一事如此上心,又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张鹤鸣也就不吝给出了让人放心的承诺。
“天成你只管去做,只要器械合用,官中自会从优采买,大可不必担心销路。”
王星平以实相告,“却还有一事也要请先生成全。”
“你说。”
“前次从四川回来时听闻蜀中饶抚军要推行铸钱了。”
“哦,饶仲奎的奏疏我也看了,还是老生常谈罢了。”
张鹤鸣年长,科名也比饶景晖更长,说起话来自可以不用客气。
但王星平却是想着自己的事情,“其实学生觉得话虽然无甚心意,但事却可行,而且论及钱法,蜀中与黔中实为一体,四川能铸钱我贵州同样做得。不瞒先生说,兴办铁冶,一则我也实是想要让我黔中子弟甲坚兵利,但若是能为全省钱法推行有所助益也算不无小补。”
张鹤鸣闻言眉头先是一皱,便面带愠『色』道:“此事倒是该向你族伯的那位同年去说。”
“先生说的是杨按院?”
王星平听着话头不对,又仔细想了一想,估计多半问题是出在如今的贵州巡按御使杨鹤身上,这一位也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却实是与王尊德同年。
张鹤鸣也不隐瞒,“除了杨修龄还能有谁。”
王星平话还没有说完,光是前面提起四川铸钱,自己又要兴办铁冶,张鹤鸣如何能想不到他是想要于此上有所作为,后面话更是证实了这位边疆大员的猜想。只是听王星平提及军工种种,看得出来这少年是个有心国事的,并非那等钻营的市侩,因之也才会承诺于制作军器上会给予王星平政策的方便。
但王星平又说铸钱于财计有补,便不得不引起他的警惕,本来如今贵州要用兵于夷事,钱粮二字都脱不开干系,单从推行铸钱一事上张鹤鸣也是有着动力去做,但如果此事是因为受了按察御史杨鹤的影响就要另当别论了。
这位杨按院的奏疏王星平在邸抄中看过不少,也都是忧国忧民的,但却失于有些书生气了,用后世的话说便是过于理想主义了。
就拿治黔方略而言,张鹤鸣是一味的主剿,为了平夷之事不受掣肘,更是荐了原在自己家乡颍州任知州的孙崇先接替吴来庭出任贵阳知府,正是在孙崇先到任后才有了洪边十二马头之捷,至于吴府尊则乐得换个地方养老。
而巡按杨鹤则是主抚的,前几天王星平还看到他为贵州的各处卫职因各种困难无法袭任而上书向朝廷求情宽限的奏疏,又有其向内阁恳求尽早关支湖广发往贵州额输粮饷的一道公文,倒是能够看出人是好人,也是个想做事的,只是流于表面,做事的方法太缺手段了些,看起来能力也就只能做做御史。
虽然在要钱一事上张、杨二人可谓殊途同归,但毕竟路线不同,私下里难免也有些龃龉,这一点单从近些时日贵州的人事任命便可一窥微妙。
新补的贵州兵备副使李思恭是张鹤鸣在陕西右参政任上的老相识,而提拔本省新任按察使的奏疏杨鹤也早已交了上去,邸抄上全都能够看到。虽然本省的形势尚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王星平此时提起铸钱一事离着杨鹤关于筹饷的奏议也没过多久,难免不让张鹤鸣多想,抚按于政事上观点不一多半会影响决策,虽然也还不至于坏事,但任哪个想要建功的巡抚也不会希望身边人与自己离心离德。既然对王星平生了延揽的心思,自然不愿意看到他受到‘错误路线’的影响。
张鹤鸣此话一出,便要考验王星平的应变能力了,是维上还是维实?其实在他心中也早有定计。
没作多想,王星平便拿定主意,“其实以星平看来,先生倒是不必在意,杨按院也是一片公心,实在也是贵州太穷了些,若真能行得铸钱,则公用不乏,先生想要平定黔中诸蛮自也不是难事了。”
看到王星平并不是主抚,张鹤鸣心下稍缓,复又笑道:“钱粮钱粮,有钱无粮啊。”
贵州土地贫瘠,长期以来无论饷银还是粮食都要依靠川、湖两地额解。
王星平顺着张鹤鸣的话头也道:“先生所言极是,本省所患不在无兵,实在无饷,饷之所患又实在本『色』。”
本『色』、折『色』实是税赋上的概念,大抵按照税额纳粮便称本『色』,而以绵、绢、布、丝等杂物折纳便称折『色』,后来这一概念也包含了以银钞折纳。只是要行军打仗,还是军饷粮食最重,纵然贵阳卫的城库中还有银子,但买不到足够多的粮食还是白搭。
这才是张鹤鸣屡屡上书言事的症结所在,明初贵州都司原设旗军十六万余,到了正统以后军屯之法大坏,旗军逃亡甚众。成化年间能够征用的军额已经不到三万,除开屯田之外的守城军士只得一万五千余人,而最近张鹤鸣上的奏疏中说贵阳兵不满万王星平觉得和真实情况差距估计不大。其实从根本而言并非无人,实际上还是缺粮造成。
一句话说到了张鹤鸣的心坎里,老人家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心道这后生倒是会观人心事。
“星平没有记错的话,如今贵州一年的额征年赋粮当在十六万石上下吧?”
罗列数据依然是最有说服力的带入方式,但今天的节奏却被张鹤鸣给抢了过去。
“今年是十六万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未免记得太牢靠了些’,王星平心道这一位还真是记忆惊人啊,这一世的高官中他还是头一回遇到治下钱粮数据张口就来的,还是精确到个位数,倒是比起库司中的积年老吏更加厉害。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张鹤鸣是主战派,如今全省用兵皆决于他,又要打仗又要封赏,都得拿钱拿粮出来,若是不清楚自己的家底有多少说出去倒是奇了。
王星平试探着问:“还要加上川、湖的十万两折『色』吧?”
万历以后,川、湖每年额解入黔的折『色』银子就是九万多两,说十万也没有错,若是按秋税后的价钱换成粮食又是近三十万石了。
“自然,但依然是不够。”张鹤鸣一边盘算一边回答着王星平的疑问。
“还有开中的盐粮呢?如今不是正好加额?”
四川和云南的开中边商将粮食运到贵州指定的各处卫所,然后再凭开中盐引支盐,这笔粮饷往往根据军事上的实际需求开征,以过往来看,一年的开中盐引最多曾经达到过十多万,以每引折米六斗计,则最多时一年开中纳米折计能有二十万石,比贵州额赋粮的正额还要高。
张鹤鸣也不隐瞒,“天成之前不是做盐,如何不知这盐法大坏,就算如今朝廷允准再加盐引纳米,也得有边商肯来才是。”
当然,说完全没有边商往边远地方运粮也不尽然,毕竟王星平的盐引买卖也才做完几个月,其中收来的便有不少开中盐引。但王星平估计贵州一年也不会超过三万石之数,想要达到当初一年二十万石的纳额是绝对做不到了。
张鹤鸣召见自己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但还是要老先生自己说出来才好,于是王星平照样顾左右而言他。
“倒是前几日在阿母那里听到圆通寺的师傅们提起布政司似乎又想以纳米换度牒了。”
为了解决军粮的问题,布政司建议拿出一些度牒用来供人捐纳,五斗米便能捐个正经僧道的编制,也难怪寺里的和尚都要在施主面前发起牢『骚』,师傅们自不会抱怨僧多粥少,只会说此举有‘辟『奸』顽之路’的隐忧,让作『奸』犯科之人有了规避的法子,其实意思还是一样。
“是有此事,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张鹤鸣倒是坦率,他毫不讳言为了筹措粮饷,他究竟做了哪些工作。
度牒是『政府』机构发给公度僧尼道士以证明其合法身份的凭证,有了度牒的出家人可凭此免除徭役,但通常需要度牒的反而是作『奸』犯科之辈,民户不屑于此。平民籍此躲避盘查赋役,但真是做下罪恶的『奸』人恐怕也少有愿意纳米换个护身符的。故而实际上度牒的需求量并不是很高,政令颁行了不短,实际上今年全省也就只有不到千石的纳额,这顶得甚事。至于与度牒纳粮『性』质相差无几的官爵米和免试米则更少,纳米二十石给冠带,问题是拿来没多大用。至于纳米免试,只针对军中,但如今军中尽是当兵吃粮之辈,自己的粮饷都还有拖欠,谁会倒拿米出来去捐个免试的资格?有这钱粮去买几个首级争个军功不比这强?
也就只有纳米赎罪一途,但这又得顶着御史的弹劾,杨鹤可就在身边坐着,何况秋收在即,现在收了赎罪的钱粮,挨到秋后粮价贱了人犯还判与不判又不好区处,所以左右都是为难。
张鹤鸣也不再卖着关子,诚恳言道:“天成家中做着粮商,平素又有心国事,我有意在近日用兵乌撒,只这粮草一事想在你福泰号觅得大宗。”
王星平笑得像只猫儿,“先生知道这贵阳的粮商可不止我一家。”
张鹤鸣也笑了起来,“可想做官铁生意的只有天成你一个。”
这是明明白白的示好,当然王星平要是硬说这是要挟也不是不可以。
笑道:“还要先生成全则个。”
张鹤鸣见王星平入巷,也笑道:“我也不要天成你吃亏,只是从你这里起个头,不知你库中还有多少粮食可供使用,省里照数作价与你。”
“照数作价?”
王星平心道若真是照数作价贵阳市面上又不是买不到粮食。
张鹤鸣终于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往日里秋收后一石粮值钱三钱,省里给你四钱的米价,也省了你转运的耗费,如此公私两便可好?”
‘你都说了是秋收以后的价钱’,王星平腹诽了一声,但仔细想想这生意也不吃亏,坐地转手便有每石一钱的赚头,虽然比起现在的米价每石还要亏上两钱多,但其实也不是亏,只是少赚。若能一次解决了大半的库存,等到秋收之后再行收粮也是可以接受的,何况如果加上其他的添头,就算真亏这笔生意也照样得做。
“那先生还缺多少?”
“数千大军一月所需,总也得有一万石的军粮才好。”
既然王星平松了口,张鹤鸣索『性』就一步到位,并不像再去麻烦别家了。
“一万石……”王星平咂了咂嘴,似在犹豫。
张鹤鸣觉得是王星平嫌多,乃道:“八千石也可以。”
见王星平还有难『色』,又道:“实在不够五千石也勉强够用。”
大不了不足的部分再找其他商家筹措,就算真筹措不了,贵州卫的丰济仓和城仓中的俸粮加起来还有八千石也不是不能挪借,而且还有因粮于普安、毕节两仓的浑赖办法在。
王星平听得愣了,一省巡抚做起事来倒像买菜一般了,忽而对张鹤鸣大笑起来。
“我给一万五吧。”
【注:洪武时贵州兵员正额是人,成化三年有据可查的是人,逃亡严重,到了成化6年,守城支粮的军士就只剩人了,基本大半兵员是靠川湖两省的粮饷输运维持,这也是贵州局势艰难的一个原因,并不是没有足够的兵员,而是自身无法实现自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