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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来尝尝这茶可合口?”
老者一身消夏的短袍,笑起来满脸的褶子。
上好的天青『色』邛窑茶盏中盛着的汤『色』绿中透着一抹金『色』,端在老者手中,茶盏下的嫩芽在茶汤中载沉载浮,看上一眼暑气便已消去了大半。
“又让奉直破费了,这上好的贡茶倒是要好生品上一品。”
若说起蜀中的名茶,自然要数出自蒙顶山上的贡茶,名虽贡茶,但蒙顶山上五峰,每峰都出上好茶叶。川中发给番部的茶引自然不会用上好的蒙顶山茶。自张居正行一条鞭法后,各地不再专以特产赋税,雅州特产的茶叶除了供应宫廷和蜀王府的贡茶之外,也多有在市面上发卖的。
王星平对这一世的饮食虽然不甚习惯,但于饮茶上却还喝得惯。如今不比前世,王星平知道成都府的大户中冬日也有民夫从西岭采冰供应的,蜀王府更是建有自己的冰窖四季都可享用冰饮。但这重庆周边哪会有什么能够取冰的大山,用硝石制冰的法子倒是也有,但也不是叶联芳这样致仕的官员能够轻易消费的,更不是王星平能够享受。于是夏日之中饮上一盏清茶解暑也就成了他渐渐习惯的一种消遣,何况叶家的茶比起别处从来不差。
“天成还是好见识,我那门生端阳节去邛州省亲,正好带回了一些今春的蒙顶甘『露』,不想你一口便尝了出来。”
“学生也是侥幸,这些日子在姐姐家中好茶倒是吃了不少,口味也给养刁了起来。”
仆婢们上了些当季的果品便都退了出去,又吃了一阵茶,王星平索『性』也不再绕弯子。
“不知今日奉直相召可是有甚好事相告?”
许成名父子去了合州未回,今日若不是有事想必叶老爷也不会单独召见。
“的确是要恭喜天成你了。”
说着叶老爷便从袖中抽出几张纸页递了过来。
“可是盐引的事情有眉目了?”
王星平面带微笑的接过,看这纸页多半就是最新的邸抄。
“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天成你,的确是有个好消息。”
打开纸页看了几行,果然就看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内容。
这是一封来自南直隶的邸抄内容,从消息来看已经是两月之前了,算算日子,从两淮过来的消息如果不是走的急脚,正常从水路就是六十多程,这又不是加急的军情,现在才看到都是快的了,说起来这消息从到叶老爷手中也算片刻没有耽误便告诉了自己,比起自己姐夫家还要快上不少。
其实短短的内容不过寥寥数语,说的是朝廷准了户部郎中袁世振去年提请的《盐法十议》,同意在两淮试行‘纲盐法’了。
因为这些日子都在安心做盐,王星平也着意对如今大明的盐法作了更加详细的了解,前番不过是对于开中的各种利弊有所知晓,经过这一路,先是在遵义城与隆盛号的掌柜好生学来不少,再就是在合川进行了一番仔细调查,加之穿越前在历史知识上被梅凯西所熏陶打开的眼界,对于如今朝廷所行的盐引之制倒是已经『摸』得门清。
而他当初尚在贵州时便敢于将仅有的身家投入盐引之中则正是因为在以往邸抄中看到了一条万历四十四年袁世振关于改革盐法的奏疏。虽然按照市面看法,这盐法积弊日久并非朝夕可易,而且后来这事情也果然如石沉大海并无半点消息,但王星平却清楚记得曾经学习过的内容,至少在万历天启年间,大明的盐引制度改革在其心中的确是有个模糊的印象,而这些日子的补课倒是把这个印象给补全了起来。
虽然袁世振的奏议只是针对两淮的盐政,但其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而且对于如今盐引在手的王星平来说确实算是一桩大大的利好。
原来原先的开中或是盐课之制下,商人本有边商与内商之分,边商在边地或运粮或课税,换得的盐引便来盐场支盐,但守支需要耗费时日,边商需得周转故而往往将盐引直接减价卖与内商,图的是赶紧变现好将银子周转。
而内商之中的本钱也有多寡之分,守支又要依序等候,故而便又生出了囤户。囤户往往仗着本钱雄厚从边商处大量收引,待小户内商守到了期需要到盐监凭引支盐时便将手中盐引高价卖与他们,实则是再行了一道盘剥,若说起来现在王星平手中的盐引数量也可算是个小小的囤户了,只是相比那等豪商巨富尚算不得什么。
而袁世振提出更易盐法,则主要还是因为两淮盐政的困局。
“也要奉直看顾才是。”说话间王星平客气道。
叶联芳笑道:“原本以为天成你只是要做囤户,却不想将心思还着落在这盐政上了。”
其实王星平也不是没有动过当囤户的心思,但一来这等坐地户没有过硬的靠山是成不了事的,自己家中人丁单薄更不可能在外路州府立足,贸然去与守支的内商交易难免会被其他大囤户觊觎,说不得落个财货两空的下场,是以几个月来王星平都是思虑周全,盐引只见进没见出,倒是把手中的现钱全都给用得差不多了。
王星平又道:“不过只是两淮的盐政罢了,想来年内也改不到川中。”
叶联芳道:“这又怎么能料得准呢,去年袁抑之上书时,谁能想到这事竟然真的成了,这可是与虎谋皮的事情。”
两淮盐引的大囤户多半都牵连着地方豪强甚至京中,其中既有福王这样得圣眷的亲王贵戚,多半也有六部和内阁中的阁臣,下面的大小臣工与地方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更是不可胜数,其中的谋算自然不可为外人道。但既然如今事情成了,对于天下盐商无疑都是一桩大事,只要消息传开,便少不得又有多少人会一夜暴富,而王星平如今最为关心的显然是其中的细节以及消息的准确『性』。
“不瞒奉直,其实自做盐以来也经过了不少的商户,前次在酒桌上听一位南直来的客商说过两淮历年积压未付的盐引总计有近两百万了吧。”
“去年的数字是二百六十万引。”常在京中任官,虽然刑部并不管理盐政,但扯皮的事情听得多了,对于经济数字叶老爷也能张口就来。
“不过以学生愚见,就算是二百六十万之数,舍去三年时间也能抵足此数了吧。”
此时两淮一年的盐额为九十万引,户部太仓以此为据收取余盐银,但因为盐政废弛盐丁逃亡甚多,还有私盐的冲击,导致淮盐产量不足以抵偿每年九十万引的引票发行量,这就造成了历年旧引的积压。盐政改革的思路其实就是双管齐下,一边是要改善盐丁待遇,让盐丁回流或是招募新的盐丁恢复生产,一边则是要通过政策逐年将拖欠旧引全部予以兑换。照王星平所言,一年九十万引,即便是二百六十万引,只要用三年时间全部用以兑换旧引也就能够完兑了。
“善财难舍啊,三年的余盐银子就是一百八十万两,全国的正税一年才多少。”
叶联芳这话倒也不错,九十万引盐票,一年解送到户部太仓的余盐银子就是六十万两,若是全用旧引,那就是白做一年,盐司和户部一文钱也落不下来,京中各部靠朝廷俸禄吃饭的小吏自己就要先打起来。
当然王星平也不过只是一说,按照他的理解,大明朝廷发行专卖盐引,不过是『政府』公债的一种,朝廷预收的余盐银,等于是向内商借款。可是随着国家财计的不足,朝廷也就逐渐把‘借’变成了‘征’,把可以商量的经济行为变成了商人的义务和负担。为了确保余盐银的足额征收,盐司对小户内商也会施以严苛的刑罚,实际上这内商也就如被官府编入了黄册一般,兑换盐引形同服役,如此一来,不光盐丁逃亡,近些年连内商也跟着逃亡了起来,到了现下的光景盐法已是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了。
“听说这回袁郎中的法子是将两淮盐商分作十纲?”商场上的传言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有比官府还要跑得快些的。
“已经是袁观察了,不过天成的消息还是没错。”
袁世振因为盐政改革之事受户部尚书李汝华看重,已被耀升为疏理两淮盐法道山东按察司副使,而如今的这份邸抄内容正是他赴任扬州之后的手笔。他到任之后便先为众商设为纲法,遵照盐院红字薄,将大商挨资顺序分为十纲并刊定一册。
而其中每年专以一纲行旧引,九纲行新引。按照袁世振的意思,轮到行旧引的商家只收旧引本息,而不会有新引的各项政策麻烦,所以行旧引的一纲每年定额便是二十万引。行新引的,则避免了新旧引套搭之害,但因为要循序渐进,九纲新引总计行销是四十八万引。如此便可新旧之间两不相涉各得其利。
至于说这位袁观察是如何让囤户们甘愿依从,则还是在于这套办法后面的背书。
‘此十字纲册,自今刊定以后,即留与众商永永百年,据为窝本,每年照册上旧数,派行新引。其册上无名者,又谁得钻入而与之争骛哉!’
永永百年四字等于确认了各家囤户对于盐市的垄断地位,自此以后纲册上的盐商便相当于世袭垄断了两淮的盐市,这样的交换条件得到囤户们的支持也就可以理解了,当然对于朝廷而言,为了挽救盐政这也不失为是一个权宜的法子。
叶联芳复又解释道:“只是淮南,淮北的条承尚未出来,不过想来也应是和淮南情形不会差上太多。”
王星平心头默算,暗道此话不错,照扬州那边的消息,淮南新设的十纲一年新旧引加在一起是六十八万引,这与旧年淮南盐引的定额一样,想来如果今年再行淮北纲法,总额也应是在二十二万引,则每年两淮九十万引的盐额不变,其实便是分作十年将旧引逐步消化。
而囤户们唯一的损失便只是过去获取的暴利,但有了官府的背书,以后几家垄断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打击其他新兴的竞争对手,从某种意义而言,如果以后官府约束不严,盐商为了维护垄断利益自建团练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按照此时通行的说法,虽然袁世振在上书中说私盐已经占到市面的五分之四有些危言耸听,但私盐实际的销量比官盐多出一半倒是差不太多的,此例一开,恐怕救得了一时之急,长此以往还是又要有个尾大不掉之患,不过那也就不是现在的朝堂诸公需要忧虑的事情了。王星平记得昔年李鸿章曾言宰相是裱糊匠,现在看来哪朝哪代都差不多。
“天成手中的盐引不少吧?接下来有何打算?”叶联芳的问话将王星平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这些日子零碎收的加上在遵义时陈黉生折变给王星平的盐引,又有到了合江和重庆后陆续买的总计也在两三千引了,起先在贵州遇到的都是边商,又赶上贵州用兵市面上多出来不少开中的盐引,边商们为了变现引价自然便宜。但入川之后所售卖的盐引便零碎起来,除了在遵义得的,其他的数量都不算多。
王星平也并未思索太久便有了决断,道:
“当然是赶紧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