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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历五月一日,暖风轻扬,以汉历来算距离四月也还只剩最后几天的时间,婆罗洲的天气却已是一日热似一日了。
夕阳渐渐西沉,将港中建筑的影子拉得老长,原本就低矮的房舍在日影映衬下显得更加低矮,从空中看去,犹如大海伸向陆地的爪牙一般,慢慢就要与背景合起的渐次飘过的低云,自午间便从海峡中不断吹来的热风也渐渐凉爽起来。
把玩着手中一个小小的沙漏,透明的玻璃器在少年手中反复的翻转,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从西面回来的商人奉承的礼物,被父亲送给了自己作为生日的祝贺。库玛已经十五岁了,同样的年纪,当上国主的都有不少,听说明国的那个皇帝,在比自己现在还要小上五岁的年纪,便已经登极称制统慑万邦了。库玛有时也在想,如果自己的祖辈没有漂洋过海来到南洋,以自己的聪慧,也许也能通过科举得到一个官身,登堂入室,成为皇帝家的坐上宾客。
而每每此时,少年便会在心中带入自己那个并不常用的汉名——郭熊。
哥打支那峇鲁连同西北面的红花岛、嘉雅岛和北方的半岛围成了一处天然的良港,当地人称为达丽湾,港中居住的多是汉人客家,是以居民颇通汉话,比起文莱这里,华商数量还要多些,只比断手河那里淘金的福佬略少。渡过哥打支那峇鲁北面的小河,便多是各家以渔猎为生的部族,自此一直往北延伸到位于斗亚兰的泻湖分界,过了那里再往北去便能直达古打『毛』律,此地的人民已经享受了很久的太平,直到宋人的到来打『乱』了生活的节奏。
郭熊的父亲纳哈布,汉名郭兰生的便是此地港主。虽然为人市侩,行事又喜首鼠两端,但其父祖在此地经营几十年以来,无论是在渤泥,还是对上东北边的苏禄,都圆滑得很,当得一个八面玲珑。连带着此地市舶也颇为兴旺,就连当初西班牙人在北婆罗洲的一番扫『荡』也给躲了过去,现在港中的华商便有那时逃来避难的后人。是以如今的哥打支那峇鲁地面商业兴盛,人口也繁荣,市镇和港中常住的汉人、土人总在三千上下,加上北面和东面控制得住的部落和渔村,也有一两万人口的规模。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规模,前些天那些从普林塞萨过来的苏禄蛮子才不敢轻易造次,仅仅只是驻跸补给而已,但现在的情势却又有了一番变化。此时港中最奢华的一处馆舍,正是郭家的大院,如今只剩下年轻的小主人坐镇,尽管母亲和舅舅都时时在身旁提点,但将要发生的变化,也还不是小小少年能够轻易理解。
…………
船队顺着『潮』流在海中载沉载浮,若不是因为熟悉周边的水文,纳哈布绝不敢冒险要在夜间带着船队出海。沿岸航行,在太阳刚刚落山,星月尚未升起的时候,只有左手边两三里外的岸上风景能够让人不至太过寂寞。
渐渐被甩在身后的是京那律的荒滩,那里除了沙子和螃蟹,眼下什么也不会有。此地往西南八十里,被夹在克拉克山脉和嘉丽半岛之间的那片沃野被称为保佛,巴达士河环绕其间,和嘉丽河隔着不到半日路程。
那里如今都是自称宋人的短『毛』占据的地盘,关于这些宋人的传说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听到了太多,就如那些玲珑剔透的玻璃器和白得无一丝杂质的骨瓷一般,让人眼前一亮,却又透着想不通。
这一个多月,随着来往的商旅,关于宋人的形象,这位哥打支那峇鲁的主人也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个个都是髡发短衣的海匪打扮,对待百姓尤其是汉人却分外的客气,不仅行销各种秘法而成的精巧器物,还大肆搜罗小孩进了他们的学堂。
宋人行商的手段倒是颇类红夷,凭借坚船利炮站住一处港口,便要在港中营造商站,囤积贸易,他们又有大船,自然能够将货物运销海外。
但这宋人奇就奇在对于南洋盛产的胡椒、丁香等物,全无多大兴趣,他们印发给各家商人的包买清单早已流出到各处不少,但无论是哪种版本上都没有提到收购香料,反倒是粮食、煤炭和生铁成了大宗。另外,焰硝、牛角、桐油等物也是一概照单全收。只是在整个南洋,能有像样生铁出产的地方实在是少之又少,满剌加城倒是多半会有,可惜佛郎机人未必肯卖,做成火绳枪可比生铁值钱得多。其他南洋诸国自己打造兵器尚嫌不足,更不会轻易出口,从明国两广、福建走私的铁锅从来都是紧俏货物,多少南洋的小国上赶着要去福建朝贡,还不是为了得到更多丝绸、瓷器和铁器。
此外,在南洋价值高昂的珍珠、丝绸宋人也是不要。倒是如今宋人占下了渤泥国都,在那里修建了不少工坊,这才没过几天,原本要依靠北面过来行销的各种日用品市场便开始有被宋货倾销的势头了。
复杂一些的雨伞、纸扇不说,文莱产的木屐、布疋、纸扎已经在市面上出现了不少,做工比明国货精良不少,但价钱却不见高,这些思礼港木器加工厂的产品,因为有了机床的优势,设计上全都贴合人体工学的精髓,即便只用寻常木料所制,也能让人爱不释手,只就平均质量来说,就绝非依靠经验代代相传的师匠能够比肩,工业化生产的优势概结于次,别的不说,木制的牙刷就已经在港中富人里打开了销路。
桩桩事情都让郭港主『摸』不定这宋人究竟打的是何主意,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还是渐渐的『逼』近了。
南面的国都被宋人占下一个多月,时间虽然不长,但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从过往船东那里听来的,宋人的作为都不是打算要走的样子,最近听说更是打出了什么经略司的旗号,只隔着两处海湾的瓜拉彭尤就在嘉丽半岛的北端,是张氏海匪盘踞的老巢,前不久也被宋人占下了,连带着张氏族人全都被一锅端。
要说那张柴佬,也是侨居南洋的汉人,与自己还有些交往,前些年在爪哇、三佛齐那边也很是奢遮过几回,名声算是大的,虽然这次是自己找死跟着蛮子们去找宋人的不痛快,不过却听说只用了不到一个晚上,张家三代的家业便全都折到了纳闽岛,还被人反杀回了老家。张家有人口,有火枪,更有快船,对于这支周边都颇为忌惮的力量的一夜覆亡,能带给郭兰生的信息实在太多。
张家港的事可以说声是他自己作死,但占了瓜拉彭尤的宋人还嫌不足,听说最近那边似乎正在修路,不是为了更北面的哥打支那峇鲁还是为了什么?现在哥打支那峇鲁北面的古打『毛』律,那里的巴瑶部早把短『毛』们奉若神明,带着支那峇鲁山周围的各家部族,恐怕投靠宋人不过只是早晚而已。
现在被夹在中间的哥打支那峇鲁便尤显尴尬,以本心论将这基业拱手于人,实在没这个道理,郭港主正值盛年,港中市镇也被打理得颇为顺心,纵然那宋人真是如传闻中的只要不加反抗,便能好生说话倒还好,就怕这并吞之后便由不得自己了。
渤泥国眼下可以算是被灭了国,虽然国主还在,实际上也跟没有了一样。外有海外忽至的强敌,内有黄氏族人的倾轧,郭港主对于那点以贡赋之名勉强维系起来的从属关系说不上多少留恋。整个渤泥国都是如此,或者说整个南洋诸国也都是如此,除了国都周围的一块,其余的所谓属地也说不上能有多强的控制,不过是松散的从属而已,顶多有个与国主有着亲缘的副王,还要看是不是一条心。一处市面繁盛的城邦,从来都是各国眼中的肥羊,为了那点贡赋和明目,许下的好处也从来不会少,即便为此开战,也在所不惜,人命在财富面前相比也从来不会觉得可惜。
今天能属于渤泥的地盘,等宋人占了王都的消息再传上几天,婆罗洲西面的几处好口岸转眼便能独立或是投向爪哇、三佛齐上的大国,甚至是北面的阿瑜陀耶与安南,当然,他们现在还多出了一个选择,就是那群髡发短衣的宋人。若说渤泥国的存亡与否对郭兰生真有什么触动,也只是兔死狐悲的感伤而已。
突然来到的苏禄大帮并没有打『乱』郭兰生的思路,只是将原本要做的事情提前了日期,不过他也想得明白,迟早要来的,要不然自己也不至于抛妻离子悄悄跟在这些蛮子的后面。
前一天一大早,当苏禄‘海商’们在港中补给妥当准备南下时,事情的主导权便已经不在郭港主的手上了,做惯了和事佬的角『色』,突然让他选边站自然会有些不适,但若是与数百人的大帮认真放起对来,即便他有把握将对方赶下海去,但打烂的坛坛罐罐可都是自家报销。再说,也到了必须做点事情的时候了。
月亮终于升了起来,徐阿瓦跟着港主上了船头,郭家在港中最好的二十艘船保持着稀松的阵列在皎洁的月光下航向西南,帆全都收了起来,这样速度不至太快,可以防着不要撞上暗礁,再好的水手也不敢保证夜间能够看得清楚。从天空俯览,船队是那样的渺小,仿佛此刻船上众人的心境一般。
“说实话,你觉得乌珠满那帮人能不能打下张家港?”郭兰生没有回头,此时此刻,他能察觉到背后跟上来的是谁。
“打不打得下不知道,不过此刻要是见仗也早就开打了。”
“你也觉得我不该将宋人的战力说得那么不堪么?”
“倒不是堪与不堪,不过港主口中的宋人还真是富可敌国。”
许阿瓦心中明白,驱动苏禄海盗南下打草谷的决心并非港主宣扬的什么宋人不堪战,而是那些实实在在的商货,那是真金白银的财富,况听说那里还有不用风力驱动便能在海上来去自由的铁船,这对于一个靠海吃饭的半商半匪的大帮意味着什么,苏禄人自然不会不明白。当然这也要拜上一次的作战给打出了个全歼,眼下的这一拨海匪对于宋人的概念还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知己知彼这件事情,似乎从来不存在于他们的兵法之中。
“难道不是?”
“这倒也是。”
已经攻下了渤泥国都,一个多月过去,宋人占下的地方只见越来越多,富还好说,这‘敌国’二字还当真是没有说错。
不过事不关己的对话显然还是无法打消手下人的忧虑,徐阿瓦还是决定要问出下海以来心中的忧虑。
“港主,你真的觉得我们就能是螳螂后面的黄雀?”
郭兰生愣了一愣,只回之以呵呵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