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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熟悉的道路,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白马硐作为一个寨子虽然还在,但里面的人都给换了一遍,除了有功的几个,其余与杨保儿沾亲带故,或是平日里为非作歹的,就没有太好的运气,家产罚没充公,原本的房产又留以安置汉人移民,而其户中人口则多是判的流刑编管,只有老弱得免,府衙的牢房中可没有多余的钱粮来养活他们。
贵州再往边州,流放千里就到了琼州或是交趾、台湾,所谓的烟瘴地面,至于三千里外,估计就只有往北到辽东军前去了。本来如今辽事就吃紧,建州虏酋努尔哈赤近年以来不断在关外吞并部族,对边军也屡有挑衅之举,恐怕不测之变就在眼前,王星平从王命德那里听说朝廷已经有议论要从西南等地调师协守北边,这消息自然是从王尊德处转手而来。
一路行来,王星平心头总有一桩事情未曾放下,正好与王忠德等人并马道上,便问了出来。
“小弟倒是一直有件事情不明,想请教四哥。”
“五弟有话就说,不必学那等穷酸拽文,说话扭扭捏捏不爽利。”王忠德说话向来干脆,听惯了倒也不觉得冒犯。
“那日四哥何以知道贼人的营盘就在北边?”
王星平记得王忠德几乎就只派了一队人马往北,便找到了南望山的红苗,虽从道理上也勉强能说通,但毕竟这几率未免太高了点。虽然只是些许疑『惑』,但还是要问一问才好,毕竟最近两月以来遭遇的巧合实在多了一些。
众人相视一笑,王忠德倒是从来不吝于给自己这位刚刚认下的远房族弟讲解一番,毕竟这位五弟才学胆识都不一般,见闻在这个年纪都能说一句广博,只是短在地方的人情风俗上。
“佰贰堡往南乃是贵阳府,纵有红苗也不会到那里去寻死,此辈苗蛮又多是杨应龙部余孽,是以我才让人往北去寻,想着多半便是从四川过来的。”
王星平却有话要说,“可官道东西两面的土人也都不少啊?为何四哥就一定觉得不会是这些地方的土酋所为呢?”言词中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担心。
王忠德便喜这样直来直去,呵呵笑道,“地面上的各家谁会这么没眼『色』,那西面乃是水西各部则溪,他们不去招惹红苗就算了,红苗还敢去惹他们?去年安家的兵马可是直接打到了四川,上万人过境也才是前几个月的事情,再往北还有青山、底寨两土司,也算是熟番了,本地的猡猡好歹有些见识,似五弟家中这样的车队和扈从寻常也不敢『乱』动的。”
这个道理王星平自然是懂,“就如一个大汉将银钱放在桌上,将钱拿走不过举手之劳,可就是没人敢拿?”
此话出口,众人便是一阵哄然大笑。
居住在乌江中上游的安氏一族,共分了四十八目十三则溪,即所谓的十三宗亲,以陆广河、鸭池河、三岔河为界。三河以西地面,共有四十二目十一部则溪,称水西或水内,另外六目两则溪位于三河以东,称水东或水外。“则溪”乃是彝语,意为粮库,为各部总管所在,由安氏委派世袭穆魁统掌各部则溪钱粮、军事。各部则溪的安氏宗亲乃是共议制,族中首领推举而立。
“那东面总没有,我看邸抄上说红苗多在东边铜仁、石阡、思南、思州四郡流窜,偏桥卫北面便有苗民司。”
“五弟倒是博闻,不过论起这东面最近的,还要是洪边的十二马头,没有宋家点头,寻常哪一个马头的总管敢放红苗进来生事?是嫌自己命长么?”
沿着贵阳北面的官道向北,东面的一大片土地便是被称为洪边十二马头的地方。贵州安氏、宋氏,世袭着宣慰司的宣慰使和宣慰同知。安氏的亲辖地除了水外的于的、六慕两部则溪外,其余各部都在水西。而宣慰同知宋氏的领地则都在水东的洪边十二马头。马头乃宋氏辖下各部所分,各马头设有总管,管着头下数十村寨,征收田粮、赋税,整备土兵,分派土目,治理土民。
前任宣慰使安尧臣先过继给四川镇雄府陇氏为子,改名陇澄袭任镇雄府土知府,其兄安疆臣卒后袭复安姓任贵州宣慰使引起争议,水东宋氏家主宋师相便从万历三十八年受命护贵州宣慰司印,后安尧臣卒,其子袭位,宋氏代管宣慰司印如旧,黔人称为‘冠带权目’、‘护印权司’,其威势可知。
宋氏人多势众,各马头总管皆出宋氏宗支。
“是贵阳城中双槐树的那个宋氏?”王星平听王忠德说话便忽然想起上回从柜上归家,路过城中双槐树巷时看到的一处大宅,王小六说那是水东宋家在府城的别业。
“还能有哪个宋家能如此奢遮,喒这贵州省除了安家就属他们宋家年生久,听说是从唐时就传下到今天,太祖爷爷的天兵进贵州时别个祖上在此地就有七、八百年了,其实他家先人也是正经八百的汉儿,倒是应了五弟你说过的那句。”
“哪句?”
“什么入春入夏的。”
“是入夷入夏,蛮夷入华夏则为华夏,华夏入蛮夷则为蛮夷。”
是华夏还是蛮夷,汉人政权从来看的是文化认同,不是民族与血缘认同,真要纯以血统民族论,秦汉唐宋,历代的盛世倒有一半都可以说是外族,上个月一起在野地夜营时,王星平和一众军汉说了许多少民的事情,记得其中也有这一句。
王忠德此时也想了起来,“对对对,就是这个华夏,说起来方才城外经过的灵官庙,旁边那块地也是宋家的,水东地面,他家别业从来不少,再东边的龙里卫,还有新贵县南的花佬乞都有。”
花佬乞就是后世的花溪,其实并非汉名,乃是彝语音译之变。
这些土官虽然不敢轻易招惹汉官汉民,但对于辖下的土民,可从来不会客气,历来土民生『乱』,能有一半是这类原因激变而起。
若是能『荡』平贵州地面土司,王忠德第一个愿意,就算论人行赏,也够他几辈子的功劳了。但这等土官世袭罔替,有的已经在此地十多代了,寻常朝廷的流官也对其无甚办法,地方维持还要多有依仗之处。
听闻张鹤鸣写给朝廷催饷的奏报中说贵州总共能够用于平定四方蛮夷的官军,不过数千,虽有夸张,但也离事实不远。比起周边动不动就能拉出数万土兵的夷酋,纵然官军能够以一当十,这点人数也是杯水车薪,就如此也还不能保障足饷,何况如今全国各地都还不太平。
一路说话,又是大道,到了中午时便已到了札佐长官司。
札佐长官司人口不少,又当着大路,寨城也立得牢靠,是贵阳往北的第一个大去处。
从湖广运粮而来的商人在此地聚集的不少,一进札佐司地界,便能看到不少粮车聚集在各处路口。
王星平心头想起一事,便问起一旁的蹇守智,“姐夫久在川黔作粮盐,这些运粮车便都是开中的粮商吧?”
“小平你倒是眼尖,只是如今说是粮商有些勉强了。”一路上都是王忠德等人与王星平说些本地风土人情,蹇守智『插』不上话,难得这回王星平问到他的长项,终于敞开了话匣。
王星平好奇,“哦?姐夫为什么说有些勉强?我在贵阳府中见的粮车也是如此模样。”
“车是一样没错,不过却是空的。”
“嗯?空的?”
“这些都是开中的商人没错,平日你我两家原本也是作这等买卖,毕竟稳当近便,看这情形都是报中完结,赶去四川守支的。”
大明为解决边地军粮问题,借鉴历朝成例定了开中之制,也即是由商人将粮食输送边军驻地,官府以盐引回报,大明食盐专卖,盐引便是从官府盐场支取官盐的凭据。官府给出盐引额度,让商人为边军运粮,商人输粮到地,从官府领取盐引,谓之报中。拿到了盐引再到指定盐场去守候支盐,谓之守支。将支取的盐额发卖,谓之市易。
“为何指定是去四川?”王星平的印象中,贵州本地当是不缺盐的,只是明代情形却不明了。
果然便听蹇守智如数家珍。
“离着贵阳最近便的可就只有四川的盐课提举司一个,别无分号啊。从播州一路西上,内江的黄市,遂宁的广福、仁寿的仙泉,中江的通海、犍为的永通,都能支盐,如此方便却是贵州所未有。”
“产量最多的富顺县富义场十三口都是上等井盐,却是最近便的。”
“此外川内还有云阳县的云安场,只是在万县下面,若是只从湖北运粮,路程倒也不远,不过一来走此路要过夔关天险,二来湖北也不缺粮,最近的石砫宣抚司倒也不用官府来开中,土司的钱粮向来是自家解决的。”
“建昌卫那边倒是还有一处黑白盐井,却是太远。”
“西南这边再远就要是云南,最近的一处都在楚雄府,隔着贵州十万八千里,再远就都到交趾了。”
“只有往永宁卫那边开中才会去那边盐场,但粮食却要走广西运去,是以这道路更不好走。”
听姐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王星平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可这边看到的商人一路也是不近。”
“哪里,这些人多半都换过一两拨了。”
“换过了?”
“对,从湖广贩粮来入中的是一拨,除了那等挣老了钱的商人,换到了盐引多都是就地发卖了,川商多有在贵阳府收购盐引的,就是拿回蜀中换盐的,你方才看到的粮车只是少数,更多的早回了湖广。”
“总也是辛苦。”王星平轻吁了口气,感叹着行商的不易。
“你看到的这些商人,多半到了播州就会有人发卖,播州往西,过永镇驿后沿赤水而下,一路便可到合江,盐引到了合江又会倒一回手,合江的大经济自会往各处盐场支盐,支到了盐,发卖出来,就又是一次倒手。”
王星平听着奇怪,便又问道:“这许多麻烦,倒不如一家做完,岂不爽利?”
“黔川两地官府本就不合,地方之间,利益交错,也难免生出龃龉,更何况各处盐场都有那等坐地的内商垄断奏买,若不是当地的大经济,没有那人脉,却实是难办。如此分段转卖,也是要减少风险,否则若是盐场推诿,豪强争利,边商们可是耽搁不起。”
王星平越听心中越发沉重,对于在明末经商面临的处境渐渐明晰起来,而这明晰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什么资本主义萌芽,都早已抛到了脑后。
正在心中胡思『乱』想,却听王小六喊了一声。
“少爷,脚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