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沙木等人在说谎。”宋宁道:“我担任盐海郡守期间,曾剿灭东南沿海最大的海盗头子仇牢,这事你知道吧?”
“恩。”长公主点头。这事她当然知道,沙木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向皇上举荐宋宁为盐海郡守的。
宋宁道:“那你知道为什么仇牢以及东南沿海的其他海盗一直无法剿灭吗?”
长公主隐隐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还是不太明白。她的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思维已经没了平时的灵敏:“为什么?”
“因为这些大海盗的背后都有朝廷和地方官员以及世家豪门的支持。”宋宁道出了事实的真相:“海上贸易利润巨大,若朝廷设立市舶司,从中收取官税,众多官员以及世家豪门的利益便会大大受损。”
“所以,他们才欺骗皇上说海外皆蛮夷,海上贸易劳民伤财,根本无利可图,然后坚决反对朝廷设立市舶司,对外发展贸易,暗中却勾结扶持海盗,控制海上贸易的通道,垄断大苏与海外的贸易往来,从中攫取暴利。换句话说,东南的海盗与官员已经相互勾结,朝廷纵然剿灭一批,立刻又会有新的海盗冒出来,所以才始终无法肃清。”
“山南这边也是如此。事实上,南海城因为靠近出海口,对外贸易十分兴盛,只不过沙木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贸易所得没有继续用于扩建港口、发展贸易和改善民生,反而全部用在了建立宫室、兼并土地以及自己的享乐上。这才导致山南百姓生活日益穷困,汉越之间矛盾日趋尖锐。”
原来如此!长公主不由恍然大悟。仔细一想沙木以及诸多官员的说辞,确实有诸多不通之处。别的不说,北方辽州,虽说是苦寒之地,却也有人参、鹿皮、战马等稀缺之物,胶东、苏东、燕北等地与辽州贸易往来频繁,每年获利颇巨。以此推之,东南与山南以及鸿海周边蕃国的贸易,收入也当较为可观才是。即便不如辽州,但也绝不会像沙木和诸多官员说的那样,完全无利可图。
由此可见,宋宁所说均是事实,而沙木和诸多官员所言不足为信。
可恨沙木等人为了一己之私,竟枉顾大苏和百姓的利益,欺君罔上、糊弄朝廷,当真该死!
“长公主知道我为什么竭力打造大船,拼命发展水师吗?”说话间,宋宁又翻过一个山头,眼见时间已近中午,便不再赶路,而是找了个地方将长公主放下,先坐下休息,顺便吃点东西。
长公主心道,这还用说,你不就是想通过海路将胶东与东南连接起来,等稳固南方后,再挥师北上,与北方诸雄争夺天下么?不过,这话她自是不好当面说出来。宋宁既然这样问,肯定也不是要暴露自己的野心。长公主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道:“你是想发展水师,肃清周边海盗,与海外诸多蕃国进行贸易。”
“不错。”对方果然聪明,一下便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宋宁将食物分给她,道:“帝国大多数人只重视陆地,而不看重海洋,其实这是不对的。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要大,除了大苏,在海外还有许多其他国家,有些国家甚至并不比大苏小。而海洋更是比陆地大得多。事实上,整个天下的陆地面积,还不到海洋面积的一半。”
怎么可能?宋宁说的简直颠覆了长公主的认知,她难以置信地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心道陆地不及海洋的一半,你有量过吗?
宋宁道:“你忘了,我就是从海外一路流浪漂泊过来的。”
长公主不说话了。她没去过海外,没法反驳,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相信的。
宋宁也不与她分辨:“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相比我们脚下的陆地,其实海洋也十分重要。我建立水军,又消灭海盗,不仅仅是为了连通东南和胶东,将我的势力连为一体,为将来争夺北方作准备;同时,也是为了不断向外开拓,并在北方动乱之际,救济更多的百姓到南方来,避免他们在北方诸雄争战中白白葬送了性命。”
说到这里,宋宁意外的不再掩饰自己的雄心和野望,眼神明亮得吓人,竟让长公主都不敢与之对视,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目光。长公主暗自羞恼,自己干嘛要怕他?他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心虚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所以下一秒,长公主立刻又将目光移了回来,再次迎向宋宁。后者的目光依然明亮耀眼,但又给人一种真诚、坦然的感觉:“时至今日,我也不想再瞒长公主。和吴霄、周骥等人一样,我也有统一天下、取代大苏的野心。事实上,早在我在春湖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之时便已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一面占据春湖,攻略东南;一面派聂忍、大德法师北上,占据胶东,布局北方。目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消灭诸多军阀,一统天下!”
长公主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目光淡然,让人猜不出她此时心中的想法。宋宁也不管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知道北方必将大乱,所以打造大船,建立水师,先是控制乐江,打通春湖到大海的通道,然后出任盐海郡守,占据舟山,将春湖、盐海以及胶东相互连通。之后,我便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北方输送人口回南方。”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长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道。
宋宁微笑地望着她道:“以你的聪慧,即使我不说,你也定然明白这些。时至今日,我不想再瞒你。”
长公主叹息一声道:“其实你可以不说,我也可以继续假装不知道。”
“你也说了是假装,那又是何必?”宋宁道:“与其继续自欺欺人,还不如开诚布公,一起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还是那句话,许多事我不想再瞒你。”
“你要和我开诚布公谈什么?”长公主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神情也变得异样激动:“谈你之前是怎么蓄意谋反的,将来又是怎样葬送我大苏江山的吗?”
宋宁沉默。长公主看着他,却是越来越生气:“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本宫什么都知道!你狼子野心、不甘人下,先是占领春湖、割据东南,如今又图谋山南,窃取胶东,接下来,必然是统一南方,攻占天下。你和北方吴霄、燕北周骥以及西北张向阳有什么区别?不一样都是我大苏的乱臣贼子吗?”
“你说的这些我不否认。”宋宁面容平静地道:“我承认自己不是大苏的忠臣,也承认自己有野心,但我问心无愧。我来自海外,并非大苏的臣子,我忠于的是整个天下,是我们汉家民族,而不是哪一家哪一姓。大苏若是富强安定,百姓若是丰衣足食,我自然忠于朝廷,忠于皇室,然而事实却是:大苏历经两百六十余年,早已腐朽不堪,百姓不堪重负,纷纷揭竿而起。”
“我不是不想做一个奉公守法、安分守己的良民,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可白郡郡守之子看上了我的妻子,先是诬陷我入狱,又命人在饭菜里下毒欲要害我性命,更无耻的是,他以我的性命为要挟,意图玷污我妻子的清白,换作是你会怎么办?”
长公主沉默。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宋宁竟然有这样的过往,也不知为什么,顿时感觉有些心疼。
“那碗有毒的饭菜最后被一个罪犯吃了,他和我同住一个牢房,抢了我的饭菜吃,却不想反丢了性命。”宋宁继续道,整个人不自觉地陷入到了回忆之中:“看着他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断抽搐的身体,那一刻我才猛然明白过来,这个世道,良民也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做的。所以,我越狱而出,将害我的郡守之子以及剧县县丞全都杀了,又烧了剧县县丞的府邸,然后带着妻子天涯亡命。为躲避官兵的追杀,不得已只能上山落草。”
说到这里,宋宁望向长公主,淡淡道:“你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不否认,可我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命运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杀掉白郡郡守之子和剧县县丞,投身绿林,伺机造反。”
“你没什么不对,难道反而是我错了?”长公主冷笑道:“你心存野望、蓄意谋反,难道还是正义的不成?我作为帝国长公主,难道还要支持你、帮助你才是对的吗?”
“如果你能帮我,当然最好。”宋宁无视她的愤怒,面容平静地道。
“你……休想!”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耻,连这样的话也说的出来?长公主冷冷地拒绝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帮你。”只是心中却是一痛。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忙把头扭到一旁,不让宋宁看到。
为什么要说出来,大家都默契地假装不知道不好么?现在宋宁把一切都挑明了,她就算想继续装傻也不可能了。宋宁要造反,要推翻大苏,而她作为帝国长公主如何能答应?
两人天然对立。从这一刻起,两人便只能是生死仇敌,再无和解的可能了。
虽然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却还是感到钻心一般的痛。
“你会的。”宋宁却丝毫不介意她冷漠的态度,反而十分笃定地道:“如今张向阳攻占中都,皇帝殉国,大苏名存实亡。北方吴霄、周骥、公孙珣甚至是奚伯成、朱顶等野心家纷纷并起。未来几年,北方必然连年战乱,人口锐减。”
“那又如何?”长公主道:“难道你可以阻止?若你真能做到,本宫倒是不介意帮你。”
宋宁道:“我现在虽然没有能力阻止,但我可以尽最大的努力将北方的百姓从胶东迁移到南方来。山南地广人稀,可以安置大量人口。怎么样,你可愿帮我?”
长公主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把北方的百姓输送到南方来不过是为了增加你的实力,好让他们为你卖命而已。等你统一南方,实力强大之后,一样会把他们征召入伍,让他们上战场送死!这与他们在北方给吴霄、周骥当兵卖命有何区别?”
宋宁道:“你要复国报仇,要消灭张向阳、吴霄,难道就不要士卒为你征战吗?为何士卒百姓为你们,为大苏而战就是正义光荣的,为我而战就是罪恶耻辱的呢?更何况,北方军阀混战,百姓朝不保夕,我想办法将他们从北方救出带到南方来,让他们在山南落地生根,开始新的生活,这总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无辜死去什么也不做要强吧?”
长公主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如果这样做也有错的话,那你所谓的正义是什么?”宋宁却似乎不容她辩驳,紧接着又道:“在你眼中,我是乱臣贼子,但我这个乱臣贼子,却从未做过伤害百姓、祸害大苏江山的事,反而在春湖做山贼之时,便开始赈济灾民,收编流寇,清剿海盗,平息动乱。”
“东南在我的治理下,不过数月时间,便恢复了秩序,百姓重新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北方发生战乱,我拼尽全力从胶东救济幸存的百姓,把他们带来南方。”
“对,我这样做有我的私心,但我却实实在在地在为百姓做事不是吗?北方的百姓因为我有相当一部分人活了下来,看到了希望不是吗?难道这不比那些视百姓如草芥,拿别人生命当儿戏的大苏官员以及军阀诸侯们要更值得称赞和肯定吗?”
长公主更加沉默了。宋宁做的这些均是利国利民之举,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虽然是乱臣贼子,但他的所作所为比许多自诩为大苏忠臣的家伙更高尚,更值得赞美!
只可惜,他不是要辅佐她,光复大苏,而是要推翻大苏,建立新的王朝。两人立场不同!无论如何,她作为大苏长公主,都不可能认同他的。
“在我看来,并非忠于皇上,忠于皇室就是忠臣。”宋宁道:“有位哲人曾经说过,我辈读书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觉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