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还是阳光明媚,夜里却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第二日清晨,潮湿的空气中暗暗浮动着泥土伴着雨水冲刷后的甘冽气息。满地黄花残叶混合在一起,让人瞧着徒增烦恼与怅然。
花怜月出了院门,一眼就瞧见钟灵秀正站在凉亭里等着自己。她依然是素衣翩袂,长发飘飘。不施粉黛的粉面上,柳眉轻蹙,温润的眸子里包含着濛濛水雾,似乎随时会化成泪珠儿滚滚而下。
饶是隔得这么远,花怜月也能感觉到钟灵秀眸中的哀戚之色。昨日撞破她纠缠霍连诀后,俩人还是第一次碰面。花怜月脚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才硬着头皮提步走了过去。
钟灵秀也在静静的望着花怜月,在她的眼中,花怜月的容色并不算绝顶出色。虽然肤白如玉,眉如墨画。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双亮到惊人的黑色眸子,里面透出的是一种清冷无华的贵气。可惜她面无半点血色,唇色苍白,透着一种异样的病态。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占据了霍连诀全部身心。
钟灵秀忽然勾唇一笑,偏偏那笑意一丝都未到达眼底。她屈膝盈盈一福,柔声道:“今日之事,就有劳花捕快了。”
见到她花怜月本来还有些不自在,见她神态似乎并无异常,不由暗中长吐了一口气。于是含笑道:“钟小姐不要急着谢我,此事还要先去见过姚家姑娘,才能定下章程。”
钟灵秀咬咬唇,谨慎的盯着她,轻声道:“那胡府在梅岭县经营了数十年,其势力盘根错节,不可估量。就算是霍大人都要对这位胡家少爷礼让三分,花捕快还是小心为上。”
“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不想让此事牵扯到霍大人身上,免得影响他日后的仕途发展。”花怜月已经抬腿往大门走去,她边走边道:“我虽然不太聪明,不过也不是傻瓜,事情的轻重还是能分清的。”
钟灵秀微微一笑,忙跟了上去。
......
姚家
姚子慧站在院子里桃树下,满地残红皆被她踩在脚下。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居然没有丝毫断绝的迹象。
她的发髻裳服已经被冰冷的雨水打湿了,潮湿沉重的衣裳就像是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将她牢牢禁锢其中。
她不但满身水汽,就连眼睛里都是水光模糊。虽然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却能听见他愤怒的声音。
“子慧,难道你真的想要成为那胡二少的妾侍?”魏泽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除了愤怒,还夹杂着极度的不甘及痛苦:“我可以带你走,只要离开这梅岭县,就是天高任鸟飞。哪怕是胡家,茫茫人海他也没有法子寻到咱们。子慧,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不要犹豫了。”
“我......”姚子慧脸上满是水渍,根本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她多想点头应允,可是想到那双赤红凶狠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魔眼睛,她心中就不寒而栗。她不敢,她宁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不敢拿面前之人的前程性命去冒险。
姚子慧不知所措的站着,感觉他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好像恨不得将她手腕捏碎了才甘心。可是身体的疼痛却远远比不上此刻她心里的痛,那才真是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姚子慧努力睁大眼睛,贪婪的想要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对她来说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明天她就要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的抬进胡府。
可惜,她的眼泪越流越急,根本就不受控制。眼前一片水汽氤氲如笼罩着朦胧的光环,她再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姚子慧心中不由哀叹,如果今日还不能让他断了念想,只怕还有更大的祸事等着他。当断不断后患无穷。她心不由硬了硬,咬紧牙根缓缓闭上双眸。
还是来个彻底了断吧!
“子慧,和我一起走吧......”他还在急切的喋喋不休,她却用力挣了挣,将手腕从他的手心中挣脱出来。
抬起衣袖狼狈的拭去脸上的水渍,她缓缓开口了:“魏郎,难道你没听过奔者为妾这句话吗?”
魏泽闻言不由一滞,他茫然的望着她。就见她咯咯一笑,道:“胡家有权有势,而且那胡二少相貌堂堂,也不嫌弃我家境贫寒,愿意以贵妾之礼纳我。既然都是为妾,为何我不做那富贵人家之妾,要去做你这穷酸书生的妾?”
她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劈在了魏泽的脑门上。记忆中的她清纯羞涩,他实在不相信如此市侩凉薄的话会从她的嘴里吐出来。
他语无伦次的道:“子慧,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妻子,从未有过将你视为侍妾的意思,你为何要这么说?莫非,莫非你是怪我家爹娘擅自上门退亲。可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除了你,是谁都不会娶的......”
魏泽的话让姚子慧越发心酸不已。她不忍去瞧他灰败绝望的样子,略侧了侧身子,只望着院子角落里一棵软塌塌,枯萎了大半的葡萄藤,慢慢的道:“先前你父母来退亲,我心中也是恨的。不过这些天我也想清楚了......”
她抬手扶了扶发髻上快要滑落的赤金镶红宝石蝴蝶簪子,继续道:“就算你依然将我视为妻子,我却不能将你视为夫君。这些年的情分就当是过眼云烟,全都忘了吧!咱们还是......各自安好!”
艰难的吐出这番话,她就觉得喉中冒出一股血腥之气。胸口很闷很闷,闷得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泽已经完全呆住了,他喃喃道:“子慧,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她的话就像冰锥般刺得他痛彻心扉!
姚子慧抬起衣袖,悄悄在脸颊上拭了一把,狠下心想要给他最后一击。就听一个极清爽的女声,突兀的插话进来:“傻小子,当然是假的。没看见人家眼睛都哭肿了嘛,怎么会舍得真的将你忘记!”
姚子慧,魏泽皆是心头一震,闻声望去,却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好几个人。为首的少女虽然头戴斗笠身穿男装,却是姿容清雅不凡,宛若翩翩少年。她眉眼微挑,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钟姐姐!外面那么多人守着,你们是如何进来的?”姚子慧不认识花怜月,却认识钟灵秀。她忙奔过去,扯住钟灵秀的衣袖,还未说上几句话,两行泪珠已经混着雨水不受控制的滑落下来。
钟灵秀微微一笑,指着一旁的花怜月,对她道:“这位是衙门里的花捕快,这两位姑娘是双生姐妹。一个叫大双,一个叫小双,不过我却分不清她们究竟谁是谁。这两位双姑娘轻功了得,是她们姐妹带着咱们避开外面那些守卫,偷偷跳墙进来的。”
姚子慧眼角含泪,对着花怜月盈盈一福,道:“见过花捕快,见过两位女侠!”
花怜月抬手虚扶了一把,道:“姚姑娘有礼了了。”她趁机细细打量了姚子慧几眼。
就见这位姚姑娘眉目清婉,一双眼睛如小鹿般大而温柔。在这淅淅沥沥的春雨中,越发显得弱质纤纤,身姿楚楚,让人油然生出怦然心动的呵护之意。难怪会让那阅尽美色的胡家二少,生出强纳之心。
再看那魏泽,虽然只是一介布衣书生,五官也极普通。偏偏身材高大挺拔,双目黑亮有神,眸光清澈无垢,看上去很是稳重端厚。就这么看着,倒是与姚子慧是极般配的一对。
“傻丫头!”就在花怜月打量二人的当口,钟灵秀此刻已化身为贴心的大姐姐。
她极温柔的为姚子慧拭去泪水,又拂了拂她鬓边湿透的发丝,小声安抚道:“别傻乎乎的只想着别人,这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怎么可以如此草率就答应为人妾侍。”
“钟姐姐!”姚子慧呆呆的望着她,红肿的眼眸中神色极为复杂。
“魏泽!”钟灵秀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转眸望向呆立在一旁的魏泽,沉声道:“我只问你,你口口声声对子慧妹妹情深不悔,非她不娶。你可敢对天发誓?她若是抛下一切跟你走了,你这辈子都会对她不离不弃并永不反悔。”
魏泽呆了片刻,立刻指天发誓道:“我魏泽在此对天发誓,我的妻子只会是姚子慧。日后不管发生何事,这辈子都会对她不离不弃。若是负了她,必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魏郎,你不要胡说!”姚子慧情绪已经接近崩溃,她拼命摇头,胡乱的捂住了魏泽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红肿不堪的眸子里充斥着无措及绝望,就如那被碾碎在泥浆里的残花,了无生机。
钟灵秀瞧着似乎极为不忍,她悄悄的抬袖在脸上拭了拭,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花怜月道:“花捕快,你素来侠义心肠,可有法子帮帮他们?”
“方法不是没有。”花怜月呵呵一笑,道:“不过要细细商议一番。”
已经愁断柔肠的姚子慧一呆,与同样满脸痛苦的魏泽对视了一眼,一起将殷切的眸光投到了花怜月身上。
就见花怜月双眸微眯,毫无仪态的打了无数个喷嚏。好不容易止住后,揉着发酸的鼻尖,讪笑着道:“咱们还是寻个避开风雨的地方商议吧!这冷风吹着,小雨下着,凄凄切切的气氛是有了。可我这身子骨实在是受不了呀!”
姚子慧轻咳一声,困惑的望向一旁的钟灵秀。水盈盈的眸子中分明写着:姐姐,你带她来,究竟是准备为我解困,还是准备给我添乱?
钟灵秀移开眸光,一向温婉的脸上也极难得的流露出一抹窘态。
......
一个时辰后,大双小双轻易的避开外面的守卫,将花怜月与钟灵秀又原路带了出去。这次还多了个魏泽,只是他没有让人帮忙,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自己出来的。
离开姚家一段距离后,花怜月这才好奇的询问道:“姚家这院墙颇高,我们进出都颇费力气。没想到你一介书生,身手倒是不凡,居然能来去自如。”
魏泽面上不由一红,他踌躇片刻后,道:“因我自幼就在姚老先生这里读书,所以知道他家后院藏着一架木梯......”
花怜月绝倒!
原来书生若是想要偷香窃玉,手段也不比那些市井无赖逊色!
她讪笑着,对魏泽一抱拳,道:“那咱们就此别过,你回去整理行装。我会去轩云客栈定好房间,今夜亥时你过来找我。”
魏泽对她一抱拳,感激的道:“此番多谢花捕快出手相助。若是这次子慧能逃出胡家魔掌,在下就算今生报不了你的大恩,也会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三炷香,祈祷姑娘你此生顺意无忧,长命百岁。”
“千万别!”花怜月身子抖了抖,讪笑道:“长生牌位这等高级玩意还是不适合我,只要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份心也不算白费。”
与魏泽分道扬镳后,花怜月一行人径直去了轩云客栈。这家客栈正好坐落在姚家到胡府的必经之道上,足足三层高,全是用青竹搭建而成,极为清雅别致。
掌柜的与花怜月是老相识,先前他三岁的儿子趁着奶娘不注意,一人偷偷跟着卖麦芽糖的跑到隔壁街去,还是花怜月给送回来的。为此,他还特意送给了花怜月一坛子好酒。
今日见到花怜月冒着蒙蒙细雨而来,他忙笑呵呵的招呼道:“花捕快,这是准备去哪里公干?瞧瞧,衣裳都被雨水给打湿了。这春雨淋漓不尽,最是磨人,可千万别受凉了。”
“马掌柜,看来你这里生意不错呀!”花怜月勾唇一笑,她环视了周遭一圈,就见整个楼层都十分嘈杂,到处都是喝茶聊天的商客。这里本来靠近码头,加上环境清幽,有不少商客都喜欢在此落脚休息。
马掌柜闻言笑得见眉不见眼,连连拱手道:“托你的福,这几日生意的确还不错。”
“瞧瞧,你又谦虚了不是!我回回从你这酒楼过,都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她趴在柜台上,询问道:“还有空房间吗?”
马掌柜忙道:“有,有,刚好还剩下最后两间。”
花怜月大喜过望,忙道:“那好,这两间房我都要了。”她又转头对身后的大双道:“拿银子来。”
不妨她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掌柜的,你说的那两间房,我们要了。”一锭足足十两重的雪花银,啪的一声落在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