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至霞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童中有些殷红的血丝,不过一个原先受了重伤,刚才还在地板上痛苦打滚嚎叫的人,眼中有些血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除了这些正常的血丝之外,李至霞的眼睛中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异常了。
原先那些浓郁的,占据了他整个眼眶的“黑色”,已经彻底不见了。
李至霞从地板上坐了起来。
他神情有些怔怔的,似乎有些呆滞,甚至都没有转头看此时身周的环境一眼。
束观连忙单膝跪在了李至霞的身前。
他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李至霞的眼童,确认李至霞应该完全恢复了神智之后,接着轻唤了一声。
“师傅,这次……”
李至霞突然抬手摆了摆,打断了他的话。
“发生的事情我都很清楚,我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也记得很清楚。”
李至霞如此对束观说了一句,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也有些怅然。
束观沉默了一下,本来准备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不过对于师傅记得他自己走火入魔期间发生的事情,却也没有太多意外。
李至霞的“走火入魔”,本来就不是正常的走火入魔。
否则他又怎么往日能在明面上恪守尊奉天规的善已观观主和暗地里毫无顾忌杀死凡人的“燕子”,这两个身份间自由转换,而一直不被人发现。
“老七,这一次辛苦你了,也要多谢你了。”
然后李志霞原本怔怔地眼神,落在了束观的身上,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
“师尊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傅你何必言谢。”
束观连忙说道,接着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师傅,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刚才李至霞那糟糕的状况,可不仅仅是因为走火入魔,同时也是在和三木大师,苏颉山长的战斗中,受了很严重的伤。
特别是浩然剑和金刚降魔杵这两件法宝,在李至霞的身上更是留下了许多几近致命的创伤。
“无妨,既然为师已经清醒过来了,那这些伤势就没什么大碍了。”
李至霞笑了笑道。
当李至霞笑起来的时候,束观的心头微跳了一下。
因为正常的李至霞,是一个很少会笑的人,碰到再开心的事情也是如此。
比如束观在善已观的这两年,看见李至霞笑的次数,绝不会超过五次。
所以此刻李至霞突然笑了一下,让束观不免又是有些心惊。
直到看着李至霞的笑容中没有任何邪异之感,他才终于放下心了。
然后楼阁之内,变得安静了那么一小会的时间。
束观几次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至霞又笑了一下,然后望向了束观手中的那个木陀螺。
于是束观也低头望去。
只见木陀螺上原先像个纺锤般缠绕着的“黑色丝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不见了。
只是木陀螺之上,却多了许多黑色的细细的纹路,像是天生的木纹一般。
束观的心中生出了怪异莫名之感。
那些“黑色丝线”好像被木陀螺全部吞噬了,然后变为了自身的一部分。
“可以给为师看看吗?”
李至霞如此问了一句。
束观连忙将木陀螺递了过去。
李至霞接过木陀螺,手指在木陀螺上的那些黑色纹路间轻轻滑过,仔细地看了一会,若有所思。
不久之后李至霞再次抬起了头,再次望向了束观。
……该怎么跟师傅解释这陀螺呢?
此刻束观的脑中想的是这个问题。
然后李至霞却没有问他关于这木陀螺的事情,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束观一眼,接着开始说话。
“为师应该是在那个山洞中,被这东西附身的……”
李至霞抚摸着木陀螺上的黑色纹路,缓缓说道。
束观知道李至霞说的是那个山洞,就是桃源谷的悬崖之上,那个自己这一世小时候就觉得无比神秘的山洞。
当时他们一群人从栖霞观地宫中出来,被山洞内突然复活的化石怪物攻击,而为了能护着大家安全离开,李至霞独自留在山洞中阻截那些化石怪物,后来不得不遗弃烈阳珠方才从那山洞中脱身。
看来师傅就是在那时候被这种黑色异物侵染的。
“一开始的时候,为师也没有察觉异常,唯一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就是自那个山谷回来之后,原本已经已经增长很缓慢的修为,突然变得突飞勐进起来。”
“为师很清楚自己的天赋根基,这一辈子应该是胎动境巅峰就到头了,基本没有突破元婴境的可能。”
“但是自山洞回来之后,我的修为再次开始飞速提升,每次行功之后,都明显能够感觉到修为又是深厚了那么几分。”
“除了在道境上还没有突破,当时为师的灵力浑厚程度,已经直逼元婴境了。”
“对于一个天赋潜力本就早已耗尽的修行者来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回许这也是当初三木大师问为师修行有没有出问题的原因吧。”
“可惜当时为师已经被这些异物控制了,所以没有告诉三木大师实情。”
“控制?”
“……唔,应该说是蛊惑更贴切吧,为师是在从桃源谷回来的两个月后,发现自己体内多了这些异物的。”
“那是一次在照镜子的时候,我看见了眼中涌出来的黑色异物,才终于知道自己出问题了。”
“当时我很惊恐,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把这些东西从体内赶出去,可惜为师用了许多办法也没能做到。”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这些异物开始在脑中跟我说话了。”
“说话?”
束观的身躯微微一震。
刚才他也在脑中听到了那些“黑色丝线”的尖叫声。
只是那些叫声除了有着强烈的情绪之外,却是根本不明其意。
看来应该是被这些异物完全附身之后,才能听懂它们到底在说什么吧。
“那些异物不停地在我脑中嚅嚅细语,睡觉的时候,修行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没有一刻停顿。”
“它们告诉我它们绝不会害我,只是在帮助我,帮我变得更加强大,活得更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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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的时候,为师差点被那些声音逼疯了,然后渐渐地开始分不清那些声音到底是真的有人在跟自己说话,还是自己的幻觉,又或者其实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因为那段时间,除了修为继续快速增长之外,为师觉得自己似乎心境都回到了少年时期,确实是那样地自由而又热血肆意。”
“而这种久违的热血和冲动,让为师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就是杀豪尔赫的那一次。”
“那一天在新闻上看到租界枪击事件之后,为师几乎想都没有想,就决定要去杀了他。”
“那一刻,为师似乎根本没有再顾虑过天规的事情。”
“直到杀了豪尔赫回到观中之后,为师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然后那些异物的声音又开始在为师脑中响了起来。”
“它们问了为师一个问题,那就是杀人之后,后不后悔?”
说道这里的时候,李至霞微微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接着方才继续说道:
“当时为师的答桉是,没有后悔。”
“相反,数十年来,从来没有那次行事般让人心意舒畅。”
“所以不久之后,我又第二次出手了,这次出手杀的是周半城,起因则是那次去探望你翟师兄的遗霜时,从她口中听闻了发生她邻里之间的一件事情。”
“那就是周半城强行侮辱那名法官之妻,再打断法官之腿的事情。”
“回观的路上,我进过那家杂货铺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进去买了几张纸,等到晚上就去把周半城给杀了。”
“第二次出手之后,我连原先那点不安都没有了,只觉得这样很好。”
“至于第三次出手,和前两次出手是临时起意不同,谭延闓是为师多年来一直想杀的人,十六年前那万将士被他坑死的时候,为师就想杀他了,更别说天赐也因他而死,齐师兄因他而走火入魔,可惜因为天规所限,一直想杀却无法动手。”
“不过在杀了周半城之后,为师就已经不准备再受天规限制,但是我还是等了一段时间,一直等到了四月十四这一天方才动手,因为这一天,是你翟师兄的忌日。”
“我这个当师傅的,愧对自己的弟子,这多年眼睁睁看着害死自己弟子的人,在人间飞黄腾达,春风得意,却无法为他报仇,只能选择他的忌日去杀了害死他的人,或许可以稍慰天赐之灵。”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李至霞终于讲完了。
大部分的事情,都和束观早前猜测的差不了多少。
在稍微沉默了一下之后,束观问了一句道:
“当初那个久良杂货铺的店老板,是师傅你暗中送走的?”
这件事情当初让他困惑了许久,为什么自己刚去了久良杂货铺,久良杂货铺的老板久失踪了,那“燕子”好像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般。
为此他还怀疑过观内是不是有内奸,当然那时候他同样也认为这是一种最没可能,性的可能。
没想到这个最没可能性的可能,反倒就是事实,只不过这个“内奸”却是他原来一点都没有怀疑过的师傅罢了。
“不错,正是为师送走的。”
李至霞苦笑了一下道:
“对于为师燕子这个身份,为师本来一直觉得隐藏地天衣无缝,却是从来没想到过,随意在街头买了几张纸,都成为了会暴露身份的破绽。”
“当初老七你光是从一张纸上,就推断出了久良杂货铺之时,可真是把为师吓了一跳。”
“本来最好的办法,是赶在你之前先把那杂货铺老板送走,不让你们有见面的机会。”
“可惜要把人送走,为师必须要先做一些安排,而当时老七你已经去久良杂货铺了,所以来不及之下,只能到了夜间才把那店老板送走。”
“而且为师还是亲自用千里神行符,把他送到襄城,一路之上绝对没人跟踪,没想到他居然还是被人找到了。”
“三木大师他们是怎么找到那位店老板的?”
束观也是不解地随口问了一句。
他是最后时刻赶到谭延闓家中的,至于那之前事情发生的经过,却是没有目睹过。
而束观的这个问题,让李至霞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他的眼中露出了回忆之色。
“……当时三木大师好像就提过一句,说是几天之前,有人告诉了他……那店老板的行踪……”
李至霞的语速越来越慢。
当时他正被一寺一观的人团团围住,而且自己也是处在“入魔”的状况之下,对于三木大师说的那句话,根本没有在意。
但是此刻回想起来,这句话中,却是大有玄机。
束观的脸上也出现了古怪之色。
有人告诉三木大师的?
是谁?
那人怎么会知道久良杂货铺老板的所在之处,而且将消息告诉三木大师的时间又这么凑巧,就在师傅第三次动手的前几天。
问题是那个人将久良杂货铺老板所在的消息,专门只告诉了三木大师,这个行为本身,就透露出他应该是知道“燕子”的真实身份的。
这件事情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除了师傅自己之外,又有什么人可能会知道他就是“燕子”?
李至霞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神情同样变得严肃起来。
只可惜,他们现在也不可能去找三木大师,询问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他久良杂货铺老板的所在之处。
接着李至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他终于第一次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问了束观一个问题。
“三木大师为什么还没有找到我们?”
三木大师有天眼通,就算看不到不久之前被异物附体的自己,也应该看的到老七。
所以李至霞才会有此一问。
束观连忙解释了一下,定世钟能够帮自己两人屏蔽掉三木大师天眼通的探查。
李至霞于是恍然地抬头看了一眼此刻已经回到梁柱之上的那口古老的铜钟。
“这口铜钟,乃是当初天庭赐给大华天朝之物,吕祖曾经留下交待,若是荆城发生甲等大事,那么这太平定世钟回许会助我们七仙盟一臂之力。”
“只不过四千年来,除了五百年前栖霞师祖那次事情之外,荆城倒是没发生什么堪称甲等的大事件,而且那一次,这太平定世钟,也没有什么异动,为师却是一直不知道这太平定世钟,到底有些什么神通奇特之处。”
说完之后,李至霞再次颇有深意地看了束观一眼,将手中的木陀螺递还给了束观。
他没有问这木陀螺是什么东西。
也没有问束观为什么会知道太平定世钟能帮他们掩藏行迹。
正如李至霞也一直没有问过束观,为什么实力已经强到能够独自一人,从三木大师,苏颉还有那四件法宝的围攻之下将他救出来。
自从当初束观穿着一件灰色道袍从祖师阁中走出,然后一夜引气成功之后,李至霞就再没因为束观身上的异常古怪之处问过什么。
他只是在修行上指导束观,解惑授业,却从不多问束观什么。
祖师阁中,那本无字天书内,有吕祖的神识之眼。
吕祖已经看过老七,而且让老七选择了阴阳大道,那么老七的一切,自然有吕祖在暗中安排。
束观接过木陀螺,再次看了一木陀螺上那些黑色的纹路,忍不住问道:
“师傅,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师虽然被他们附身过,但也其实一直不明白它们是什么东西。”
李至霞沉吟了一下道:
“为师现在能知道的,就是这些东西确实能够大大增强一个修行者的潜力,让你修为增进极快。”
“另外,它们并不会彻底吞噬你的意识,占据你的身体,控制你的行为,但却能够引发出你压抑在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欲望和想法,让你遵循自己最真实的欲望行事。”
“所有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出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会不停地引诱你,放弃原先的那些坚持……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那种引诱,是多么地让人无法抗拒。”
“不过……”
李至霞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不确定地又沉思了一下,接着说道:
“这只是我原来的想法,在昨夜重伤之后,为师感觉那些异物,似乎是想要侵入为师的神魂最深处,彻底占据为师的身躯的。”
“只是它们以前为什么不这么做,为师却是不清楚。”
束观听了之后想了想道:
“或许是因为只有趁人极度虚弱的时候,它们才能占据一个人的身躯吧!另外这些东西和在桃源谷中看去有些不一样。”
桃源谷中的那些“黑色”,更像是一种无形无质的“颜色”,所经之处尽被浸染。
然而刚才从李至霞体内扯出的“黑色丝线”,更像是是一种浓稠的液体。
太平定世钟却又说它们是一种“气”。
难道在不同的情况之下,这东西还会变换不同的形态。
而且又有自己的智识,又能在人脑中蛊惑人心。
真是怪异莫名至极。
“天地之间怎么会有如此怪异之物,为何观内道藏阁中的那些典籍上,从来没有此等异物的记载,甚至连相似之物的记载都没有。”
“为师还是不清楚,不过为师现在倒是有一些推测,那就是当初栖霞祖师的走火入魔,是不是也跟这些异物有关。”
“因为栖霞祖师的走火入魔,跟为师一样,都是神智保持着清醒,别人根本无法察觉异常。”
“而且这些东西又是在栖霞祖师的那个地宫中出现的,肯定跟栖霞祖师有些关联。”
“至于这些东西的来处,为师在想会不会来自南疆的那十万大山深处。”
“因为在栖霞祖师被发现走火入魔之前的三年,曾经去南疆游历过很长一段时间,而在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突破了元婴之境,成为了当时荆城七仙盟中唯一一位元婴境修行者,要知道在五百年前,突破元婴境,同样也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不是简单地天才两字就能做到的。”
“所以为师觉得可能就是栖霞祖师在去南疆的时候,被这些异物侵染了吧。”
“而在南疆的十万大山之中,本来就有不少前三个元会时代留下的遗迹,里面有一些险绝之地,就算是仙人也不敢踏足,里面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异物,却也不算太奇怪。”
李至霞说完了他的推测,这个话题也就暂时到此为止了。
因为按照他们目前对这种“黑色”异物了解的情况,这已经是他们能推测出的极限了。
至于要想弄清楚这“黑色”异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什么秘密,或许只有回到桃源谷中看看,又或者是去南疆的十万大山深处,找一找这些“黑色”异物的源头。
束观如此想着。
当然,目前来说,他对探究这些天地间的异物异事的根源,没有太大的兴趣。
束观将木陀螺放回了麻袋之中,接着也苦笑了一下,问了李至霞一句。
“师傅,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