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春雨绵绵,京都城外贺茂川清浅的河道渐渐抬高,朝廷里闲着没事干的公卿们忧心忡忡的暗叹这年景似乎不太好,山科言继刚从中山权大纳言家参加歌会返回自己的居所,坐在牛车上打帘眺望雨幕沉默不语。
待街道上一行数十骑赤甲武士纵马疾驰而去,才回过神来取出笔记随手写下:“三月十二日,时雨连绵,贺茂川水涨,闻极西地有星坠,白光闪过犹如白昼,又闻源二位右大将义时于东国举兵,时人皆称天下归属可定也……”
公卿们是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态对待京都的大乱,京都的今上天皇才十七岁,完全没做好登基践作的准备,就被近臣蛊惑着抛弃父子情谊,把父亲正亲町天皇废于大内里,面对满朝文武皆是上皇的旧臣,这位年轻天皇除了依靠二条晴良、足利义昭,已经别无选择。
自南北朝以来禁中已经多年没有闹出变乱,公卿们也渐渐习惯幕府将军坐朝参会的形势,直到禁中之变才把安于太平的公卿们打醒,原来他们并不是太平无事,还有足利义昭这个疯子以及更疯狂的织田信长在肆意行动,仅存的脸面尊严被剥的一干二净,可想而知公卿们的心里有多么愤怒。
京都二条御所重建的常御所里,群臣聚首肃然而坐不发一言,织田信长面色不愉,足利义昭怒气冲冲,两位名义上幕府的主持者和实际的幕府掌控者都不开心,摆出一副你欠我好多钱的样子好半天,坐在下面的群臣大部分垂下脑袋,只有一个人比较例外,他的名字叫松永久秀。
“关东公方向世人宣告要起兵作乱,我等不能坐视不理,放任关东公方号令东国,让这么一股可怕的力量针对京畿,我们必须要尽快想出一个办法来……”松永久秀滔滔不绝的地演讲,这位老将已经一刻不停的说了好半天。精力旺盛的像个年轻人丝毫不觉得疲倦。
自从降服织田家被晾在大和国,不尴不尬的顶着筒井氏进攻也没多少建树,这位纵横三好家的能吏几乎像个隐身人,在织田信长的身边根本看不到身影,可这次完全不一样,关东的消息是他遇到的大好时机,这位又不甘寂寞的跳出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只是有很多人对他的跳脱不太满意。
柴田胜家很讨厌这个年级一大把,还不知道身为新参众应该夹起尾巴做人的武士,恶声恶气地说道:“想出办法?松永弹正说的到是轻巧。请问有什么办法?”
“办法是靠人想来的。老臣觉得万事万物都有变通之法。就怕公方殿下与宰相殿不愿意。”松永久秀嘿嘿一笑,像条狡猾的老狐狸。
池田恒兴忍不住问道:“什么变通之法?”
“联合三好家共讨关东公方……”
“啊呸!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还不如俺权六放的一个屁,真臭不可闻!”柴田胜家捏着鼻子,厌恶的扇来扇去好像真有臭屁似的。搞的几个不明就里的年轻武士也跟着乱扇,不一会儿发觉上当的武士低头的哄笑,后知后觉的嘲讽松永久秀乱放臭气。
松永久秀是个略有洁癖的武士,被这帮土里土气的尾张乡下人嘲讽乱放屁,差点没一仰头气昏过去,哼哼的喘几口气怒声道:“你……修理亮可以看不起我这外样臣僚,却不能侮辱我久秀的一番心血,这乃是我久秀苦思冥想得来的妙计,绝不是信口胡说!”
柴田胜家瞪大牛眼。撇着雷公嘴咋呼道:“联合你家旧主讨伐关东公方,就这也叫苦思冥想,这就是当年谋杀旧主的国盗松永弹正吗?俺权六觉得这妙计也太简单点了吧!”
“国盗一定是老了,就像……就像……”佐胁良之咂咂嘴把斋藤道三四个字咽回肚子里,要不是织田信长的脸色不好。在场的尾张武士早就哄堂大笑了,松永久秀一看这架势,干脆也不说话了,忍他们挖苦讽刺也无所谓。
“肃静!常御所里禁止言行失仪!”丹羽长秀咳嗽一声说道:“讨论应对之策就要严肃,不可为理念之争讽刺、嘲笑,注意这里是京都城二条御所!”
这会儿织田家的武士才想起自己呆的地方不对,刚才用尾张方言叽里呱啦的讽刺松永久秀,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尊贵的幕府将军不满,小心的抬起闹大发现足利义昭似乎依旧臭着脸没变表情,想想大概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
松永久秀闷声退下,他进行的话题却没有就此结束,明智光秀皱眉思索一会儿,暗道:“这松永久秀绝非寻常粗鲁愚蠢的武士,怎么会犯下这么拙劣的错误,让织田信长联络那在畿内作乱的三好家是不可能的……等等,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不像那些愚蠢的织田武士,明智光秀很快就摸到些许线索,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发觉角落里的羽柴秀吉规规矩矩的的俯首一礼,然后用一口非常不标准的京都腔说道:“臣下觉得,松永弹正殿说的有道理……”
“喂!我说藤吉郎这小子怎么又持异样腔调?不会是忘记自己是尾张人了吧?”佐佐成政若有所指的嘲讽,意思是你小子拿捏腔调学京都人,是不是把自己是尾张人给忘了,偏帮被尾张武士刚刚打败的松永久秀,到底还是不是尾张人。
此时羽柴秀吉的地位今非昔比,作为奉行不但精通政务把普请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七日修筑墨俣城的本事被看作一个奇迹,自从出使越后之后这些年外交调略方面屡立功勋,助力泷川一益达成与武田家的不战和睦约定,近几年领兵打仗也陆续立下不少战功,反观佐佐成政几乎在原地踏步,在羽柴秀吉眼里根本算不上一号人物。
羽柴秀吉选择无视佐佐成政的恶意攻击,继续说道:“公方殿下、主公明鉴,关东公方骁勇善战、功勋卓著,在畿内留下的余泽尚给我等带来无数麻烦,若是放任关东公方从容举兵,幕府中兴之望、我等荣华所期都将化为齑粉。
然则,关东公方如此强横。又非一家一地大名可与之匹敌,为今之计只有联络各方结为血盟,尽起东海、近畿、西国、九州、四国之义兵,共讨雄踞一方的关东公方才可获胜,所以联络三好家应该可以理解,以臣下的浅见还是尽快行动,此事宜早不宜迟。”
羽柴秀吉这一席话,着实让许多武士有茅塞顿开之感,仔细推敲发觉若真能联合西国大军,还真有可能把声威赫赫的足利义时掀翻。许多瞧不起羽柴秀吉出身的武士。再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变的满是惊讶、敬佩。
强者历来是值得敬佩的。就比如世人崇拜足利义时,再比如尾张武士崇拜织田信长,以及目下武士们敬佩羽柴秀吉,人们总是尊重敬佩时代大潮里涌现出的强者。只有强者才能引领他们走出乱世,弱者一家难守何以平天下。
织田信长摆摆手让他退下,斜睨呆愣的群臣,咧嘴一笑道:“诸君以为此计如何?可行否?”
“……可行的吧!”柴田胜家挠挠头,在心里嘀咕道:“俺怎么就没想到有这一茬,难道这只贼头贼脑的秃鼠真的那么聪明?”
织田家谱代众稀稀拉拉的表示可行,哪怕再不甘心也必须承认,以他们的智慧无法找出更优秀的替代之策,这里毕竟是京都城幕府将军的二条御所。不是尾张国清州城下町的酒屋,在这里吹牛抬杠是要付出鲜血和生命代价的。
“那就这么办吧!”织田信长转过身撑地俯首道:“请公方殿下发布御教书召集各方大名入洛共商讨伐关东公方之命吧!”
足利义昭问道:“余的御教书能招来这些西国大名吗?”
“……那就请今上天皇下达赦令吧!”
前田玄以说道:“陛下前些时日下过一道朝敌治伐纶旨,再下一道似乎不合适。”
“不用陛下用纶旨,只需要一道赦令即可!总之,拜托公方殿下了。”织田信长又是一躬身。织田家武士跟着主君的动作齐刷刷的撑地俯首,又齐声说道:“拜托公方殿下!”
几天后,天皇向西国、九州、四国、近畿、东海分别下达赦令,要求各地有志之士自奉诏之日起,前往京都听候幕府将军的调遣,随同一起下达的还有足利义昭的讨伐令,这封讨伐令的目标就是关东公方足利义时,这是双方撕破脸的开始,但绝不是一切的结束。
……
三月二十八日晴,相模国鹤冈八幡宫外,此刻天色微明,寂静的八幡宫里传来阵阵悠扬的钟声,僧众神官照例开始一天的修业祈祷,只是今天的情况略有不同,鹤冈八幡宫别当足利义时走出大殿,踩着大石段缓缓下行。
经过几日斋戒沐浴诵经,不断的向河内源氏的氏神八幡大菩萨,以及河内源氏的历代先祖祈祷,他的心神越发沉着冷静也更加的坚强执着,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祈神和战争是中世纪的主旋律,他所做的就是一个正统武士应做的。
在鹤冈八幡宫的鸟居外,兵将满野旌旗如林,长长的队列眼神到镰仓街道的尽头,若有人站在附近的山上放眼眺望,可以看到三浦半岛的一角杀气充塞直入云霄,短短的两个月东国武士尽数蜂起,街道上一眼望不到边际。
走下大石段,站在那棵刺杀源実朝的大银杏树下搭建起一座高台,高台的两侧两个光秃秃的旗杆出力在两旁,站在高台上放眼望去,小小的广场里已是人山人海,作为见证者的诸位公卿并排坐在舞殿的廊下,静静的等待着举兵讨伐的仪式,在足利义时走下来的同时,神乐奏起数名力士捧着家宝走过来。
足利义时走上高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大喝道:“诸君!可识得吾是何人?”
群臣俯身道:“您是关东公方殿下!”
足利义时大笑三声,笑过之后却突然道:“从今日起,吾就不是关东公方了。”
“啊?怎么会!”群臣骚动,武士哗然,皆不知关东公方此言是何意味。
足利义时拿起一张绢帛,说道:“这是幕府讨伐令!足利义昭向吾下达的讨伐令!”
四下展示一圈递给北畠顕房,后者站在台下高声诵读:“自南北朝以降两百余年,关东武家常有自立之心,今度蚁附吉良庄凶徒再次篡逆。欲行上洛操凭废立之举,此举为天下义士所恨,朝廷幕府所恶也!
余以征夷大将军,足利家一门惣领之名义,废黜足利义时关东将军之权,并夺去下赐苗字足利之名号,足利二引两之家纹亦不可许,关东武士有改过之心者悉数放弃抵抗,若不从者,义兵一到化为粉骨侯。仍如件……”
“啊!足利义昭这是要死啊!杀兄弑母还有脸自称一门惣领。从满见过这么无耻的武士!请公方殿下一定要杀了他!”泷川时益怒目圆睁。气愤的暴跳如雷,年轻武士个个义愤填膺,杀人不过头点地,夺关东将军的名号已是不可接受。更不用提夺人苗字有多么恶心阴损。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关东武士齐刷刷的大喊杀死足利义昭。
“诸君稍安!余有话要说。”足利义时双手虚按,指着身后的家宝说道:“诸君可识得这是什么?”
“童子切鞍钢!”
“三日月宗近!”
“大典太光世!”
“还有这个不认识……”
“没见过这把刀,难道是?”武士们惊讶的望着那太刀,只见他轻轻抽出太刀高举过头顶,任由清晨的阳光折射在太刀上,仿佛镀上一层辉煌灿烂的金光,足利义时说道:“此刀名曰髭切又名鬼切,诸君可识得否?”
“纳……纳尼!那把传说中的源氏重宝!鬼……鬼切!”佐竹义重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喃喃说道:“这把名刀不是已经失踪了吗?怎么会……”
关东武士惊的浑身发颤,上次这把太刀出现在关东还是三百多年前,却不向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北畠顕房言道:“《平治物语》曰,义朝举兵。授赖朝铠名源太产衣,宝刀名髭切,二物,源家重器,非嫡不传,义朝不授义平,而与之赖朝……诸君可知源家重器,非嫡不传是何意义?”
大掾贞国失声道:“嫡流……源氏贵种。”
“对!就是源氏贵种!诸君且看,这就是源太产衣!”北畠顕房指着那高台上放置的古朴铠甲,兴奋道:“髭切、源太产衣,皆归属公方殿下,此乃天意也!这是神佛庇佑我源家,这是先祖在嘱咐我源家武运长久啊!南无八幡大菩萨!”
“南无八幡大菩萨!”一声声呼喊向远方传递,鸟居之外数万兵丁放下刀枪跪伏于地,高呼“南无八幡菩萨”之名,渐渐的呼喊声传递到镰仓的大街小巷,匆匆赶来的骑马武士驻马高呼,来往的行人俯身复述,这一声源家的祝福,传承千百年经久不衰,渗入每一个镰仓人的心中。
足利义时长叹道:“诸君啊!再看一眼我源家的河山吧!再祭一遍我们的先祖吧!诸君正如我义时一样丧失名誉,足利义昭一纸讨伐令剥夺我等的一切,所剩下的只有先祖赐予我们的刀枪铠甲,再不祭祀先祖,我们死后还又什么面目见列祖列宗?又何颜面被子孙祭祀!”
北畠顕房惊讶道:“公方殿下!”
“吾没事。”足利义时大笑道:“足利义昭杀兄弑母囚禁天皇,搞的海内沸腾民怨四起,今度又废我役职夺我名号……好!关东将军我不要了!”
“公方殿下,您不能啊……”山冈时长忍不住上前几步,就被凶神恶煞的柿崎义家给顶回来,几位老臣激动的要冲过去也被挡回来,双方的肢体碰撞频繁场面火爆,若不是山本道鬼、上杉谦信、真田幸隆等几位家老劝阻,险些就要酿起冲突。
足利义时全然不顾台下的动静,进入状态如痴如狂地大笑道:“苗字足利是现代公方光源院殿所赐,他一介杀兄弑母的篡位者有什么资格剥夺我的苗字!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才无德的恶贼也敢在吾的面前撒野!视我源家列祖列宗,漫天神佛如无物呼?此獠也配做将军!呸!”
一声唾骂把几个月的愤怒展现的淋漓尽致,不管他这一生做过多少恶事又或者人品私德如何,总还是循规蹈矩的正统武士,从没想过杀亲篡位也没有作出威逼将军的举动,经营关东那点领地兢兢业业不思半分进取之心,到头来杀兄篡位的恶徒却反过来讨伐他,这理到哪里说去。
看看时辰不早,足利义时言道:“闲话不多说,恭请御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