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九月最后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就匆匆散去,比起七月八月动辄二三十天的大雨滂沱,这种程度只能算毛毛雨。
信浓国旭山城,武田信廉挺直腰板坐在宽阔的大广间里,在他的两侧并排坐着数百名武士,在大广间正中而座的便是他要公关的最重要一环,上総足利家的家督吉良义时。
铃木重次故意晃晃脑袋不屑道:“你们的意思是,就此议和双方罢兵休战,交换誓书在这信浓国永不起兵戈?这是武田家提出来的要求吗?我不是眼花了吧?还是武田大膳做决断时没睡醒,胡乱嘱咐的口谕拿来糊弄我等?”
加藤教明跟着打趣道:“若是没睡醒岂不是的更糟!堂堂甲斐守护没睡醒随意填了个帖子递给我吉良家,这可是天大的笑话呀!你们说是不是呀?”
“哈哈哈……”一群武士哄笑起来,把武田信廉气的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发怒,身为外交官在敌放的地盘里就要做好被冷暴力侮辱的准备。
武田信廉缺乏历练,好在头脑还是清醒的,忍一会儿把心头的火苗压下去,然后深吸一口气说道:“请诸位吉良武士自重!我主贵为甲斐源氏嫡流身担甲斐守护四百余年,无论出于何等理由都不应对我主出言不逊,对于诸位言语之中的轻佻,我谨代表武田家表示强烈不满和愤怒!”
这次吉良家臣团没有笑,而换成另一种方式对付他,泷川时益猛地拍案而起。怒声嘲讽道:“你们武田家还真是好本事,上次的八幡原合战还没给你们足够的教训!入侵信浓的是你们,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被迫请今川家求和也是你们,转过来刺杀我主是你们。被我主攻入中信浓毫无还手之力也是你们,今年又是你们搞出反越后联盟,现在又堂而皇之的坐在旭山城里谈议和,告诉我。你们的颜面在哪里?我等为什么要给你武田家留着颜面?”
“你们……你们简直可恶!”武田信廉嗖的一声站起来。
无奈腰间的太刀被早早的收走,只能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怒瞪着泷川时益,这时他才发觉两人的身高差距有点大,武田信廉的身高也就一米五五上下,比起牛高马大的泷川时益矮了一头多还不止,尤其他那标志性的月带头与厅内上百个人完全不同。
吉良家禁止剃月带头这种怪异的头发,武士们如果嫌弃头发太长影响兜的穿戴,就干脆剃掉所有的头发,月带头这种类似猪尾巴的造型实在让他感到不愉快。而且东国的武家本来也不太喜欢西国流传的月带头发型。还是坚持梳一个发束的传统发型。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双猛将泷川庆次郎吗?果然是个如鬼神般的人物啊!”武田信廉被这个庞然大物吓的露怯。气势顿时被泷川时益给压下去,人家一个胳膊都比他的大腿粗,他那小身板去硬抗这种怪兽级别的存在简直是在找死。
“武田大膳在两个月前。在更级郡的更科八幡宮献上祷文的事情,刑部殿也参与其中。一定是记忆犹新吧?”本多时正阴恻恻的盯着他,眼里闪烁着寒光如刀。
刚入夏武田家就带着大军撞入北信浓,旬月之后对峙势成,他就跑到更级郡的更科八幡宫献上祷文祈求战乱消失,在文中就写到信浓国人互相攻伐,使得国中不安领民受难,武田晴信不忍百姓水深火热之哀苦,于是愤而起兵立志一统信浓以解危局,而今度北陆一国主乱行私欲入侵信浓,毁乡损民乱我州郡,因此向八幡大菩萨祈愿,击败入侵之敌还信浓清平乐土,如能遂愿必献上神领若干云云。
武田晴信如此行径激怒了吉良义时,同样惹恼越后的数万将士,在吉良义时的眼里,武田晴信就是个厚颜无耻的恶棍,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卑劣的行径,这天下是足利家的天下,不是哪一家哪一国的私属领地,上総足利家是足利家的御家门方,即便他没有信浓守护占据信浓国,幕府也不会有多少意见,更何况法理上信浓守护对信浓国天经地义的控制权。
“刑部,恢复告诉武田大膳,本家无意与他以任何形式和谈,屡次三番侵犯信浓已经不可饶恕,竟敢胆大包天的刺杀本家,今年为了对付本家还炮制出这么个反越后联盟,如此行为让本家对武田大膳的反复无常厌恶极了,对于你等无信无义之徒,吾等耻于交谈!轰出去!”吉良义时厌恶对武田家的卑劣行径显然是厌恶至极,于是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话音一落就有两名武士架着武田信廉撵出旭山城。
身为武田家使者的武田信廉遭到前所未有的羞辱,这一巴掌打在武田脸上面皮又被揭掉一层,鲜血淋淋的让武田家武士既憎恨又畏惧,武田家何时被人这么干脆拒绝过,连摆谱讲道理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灰溜溜的撵回茶臼山。
听到自己弟弟所受到的羞辱,即便是异乎寻常隐忍的武田晴信也不禁色变:“吉良家好狠!吉良义时这可是丝毫都不给我武田家留一条活路,这是他在用行动告诉我们,他已经下定决心我武田家了吗?”
他所料无差,随后吉良家发布将令,大意是今度欲一鼓作气解决无信无义的武田家,信浓境内只要有武田家的势力存在,无论春夏秋冬这场战争都将持续下去,这条情报落到武田谱代家臣团手里的守护,那表情可真是一个精彩。
吉良军团以常备为名,施行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兵农分离政策,强大的经济基础支撑几千常备简直小事一桩,武田家的军势是由负担军役的国人地侍以及农民组成,组织严密度还不如长尾景虎的最新军役制度。这种极度近似常备的脱产军团具有极高的士气,只要气候允许可以做到一年四季随时出阵。
信浓的秋收进入尾声,到最后一刻武田军势依然不能结束战争,按照往常的做法双方应该找一个体面的台阶各自罢兵回家过年。等待来年春暖花开或者更暖和的夏季再出阵决一胜负,这就是战国时代的战争潜规则,大家都是按照这个规矩来做。
这次吉良义时明确的表示要拒绝这种潜规则,喊出武田不倒战争不休。把武田家提升到生死大敌的层次上,显示出这位镇守府将军极强的感情色彩,好恶鲜明恩仇必报的性格,以及对武家德行的极度苛求,这给许多无节操的国人众很大的心理负担。
武家文明自诞生以来,强调的标榜的莫不是忠孝仁义信礼智勇,从通字上可以看出一二,河内源氏嫡流以“义”为通字,甲斐源氏以“信”为通字。另外还又以“忠”。由此可见武士社会对忠义信勇这四个字看的格外重。
但实际情况恰恰与期望的相反。自源平时代以将武家集团里最容易涌现的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河内源氏嫡流被御家人联手灭杀,镰仓幕府毁在御家人与北条得宗家的内斗中。而今的室町幕府又因为一门祸乱把好端端的幕府搅的七零八落,距离完蛋也不远了。
武田晴信这类起家就靠推翻父亲上台的大名。先天蔑视所谓的忠义信勇,背信弃义对盟友背后插刀是常识,不管他信不信这一套“糟粕”,他嘴上还得要大谈“人情是朋友,仇恨是敌人”的套路,这次被却被吉良义时一席话语剥开表皮露出鲜血淋淋的骨肉。
比君臣相得情谊深厚,武田家几兄弟还不见得比的上吉良义时与长尾景虎,人家可不是亲兄弟而是妹夫与大舅子的关系,越后双头政治的畸形体制不知被武田谱代众笑话多少次,可人家没闹出过腥风血雨,更没有拔刀相向。
吉良家臣团出了名的稳定,三河武士的“闷缸”性子也随之名传天下,自八年前吉良家起兵上洛以来,没听说吉良义时杀过哪个家臣,来到越后四年多直接参与平定叛乱,对付叛逆如本庄繁长、北条高广、黑川清実之辈也只作出罚没领地的处罚,转过脸又把他们收为直属家臣,说是处罚还不如说是赦免。
吉良家下向越后至今唯一出阵的其他令制国就只有信浓国,从幕府获得信浓守护的官帽子进一步加强他出征信浓的正统性,莫说信浓国是幕府的,全天下六十六国都是足利家的,幕府更换守护也不算新鲜事,信浓守护又不是小笠原家一直把持,换个守护也不算大事。
信浓现任守护吉良义时,前任守护小笠原长时都在越后一方,武田家打信浓无论是从法理还是道义上都完全没有理由,摆谱比不过上総足利家,讲理说不过正牌子信浓守护,比关系在京都的朝廷幕府根本不鸟山窝窝里的甲斐名族,他的优势就只有乡下的几个盟友。
“不用怕他们!吉良家没有盟友,四周都是敌人这是咱们的优势,上兵伐谋不假,其次伐交他可做的不好。”武田晴信只能尽力找理由说服自己不要慌乱,他自己清楚吉良家为什么不要盟友,他需要什么盟友?足利将军家有盟友吗?没有!堂堂源氏栋梁不需要盟友,因为全天下的武士都是他的家臣。
废柴一样的古河公方(古河足利家)有盟友吗?到是有两上杉家算是盟友,跟着古河公方一起在河越夜战打的一个灭族一个几近灭族,平岛公方(阿波足利家)就是个金丝雀不提也罢,鞍谷公方被足利将军家大加贬斥从不提及自动忽略。
上総足利家比不得足利将军家,但总比金丝雀阿波足利家,还有废柴古河足利家强出不知道多少,他需要和多少人做盟友呢?做盟友就等于把对方拉的和自己一个高度,上総足利家的尊严不允许他们卑躬屈膝和东国的小大名谈盟约。
所以吉良家自始至终都对所谓的盟约兴趣缺缺,就武田家掌握的情报就有一些类似的事情,比如会津芦名之流的小大名就曾几次派来使者暗示可以联盟都被冷眼嘲讽,倍感羞辱的芦名盛氏才会这么直接的倒向反越后联盟。
武田信廉被羞辱一通很恼火,但有些话还是要说:“兄长,我等没有料到吉良家拒绝的那么干脆,我们难道真要被拖在这里不能离开吗?这个消息迟早会被儿郎知道,到时候军心就稳不住了,请兄长速速作出决断!”
饭富虎昌瞟见谱代众想开口说话,立刻抢先说道:“无论如何军心不能乱!我们要体面的罢兵退回甲斐,这是底线绝不能放弃的底线,任由吉良家单方面开战,咱们前脚回到甲斐,吉良家后脚就能跟着打过来,为今之计只有殊死一拼打怕吉良军,让他们主动和谈,不知高白斋以为如何呢?”
“打怕吉良军?兵部不是在和我们说笑话吧!若能打赢吉良军我们早就打了,何必半死不活的拖在川中岛等待时机……”长坂光坚突然发现说不下去了。
下面该说的就是武田家倡导反越后联盟,最后打到川中岛发觉还是打不过,抱着两万几千大军摆起龙门阵防守,而对面的吉良军七拼八凑一万七八千人处在人数劣势下还是硬生生攻了两三个月,兵力优势的武田家变成防守方,这本就是个笑话,更没脸去嘲笑北条家被打的抬不起头。
武田家的应对措施以极快的速度通过,海津城的进攻还要加强,武田晴信下令拨付三千信浓国人军前往海津城助战,他们期望通过夺取海津城给吉良军团重大打击,迫使他们放弃无限制战争的企图,武田家的想法很明确,冬天一到大雪封山你们越后国人还回不回家?海津城一丢犀川以南就一块土地,你们还打不打?
九月底天气日渐转寒,武士们纷纷脱下单薄的秋装,旭山城天守阁里吉良义时听着最新的情报,冷笑道:“这一招不就是一打促和么?没想到本家当年用过的手段,又被武田晴信用在我吉良家身上了,不过你觉得这真的有用吗?真以为本家在乎一个海津城?笑话!”
武田信繁获得三千军势支援使偏师膨胀到八千余众,对比海津城内不到三千守军再次取得绝对的差距,海津城下经过暴雨冲刷过的原野像个烂泥滩,几千名山民被迫征召入军中打造简易的攻城器械,他们被武田军驱赶着作为工程部队的民夫负担最危险的工作。
几千民夫推着堆满泥土和石块的平板车,在武田军的掩护下冲到城下卸掉车上泥土,就拉着平板车没命的向后逃,可民夫们衣不着甲毫无遮掩在顶盔掼甲的武田军里是那么显眼,城上的守军可不会因为他们是民夫就手下留情,只要遇到推车到城下的民夫就是一通箭雨招呼,遇到没头没脸泼下来的箭雨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倒毙。
武田军顶着步楯不敢暴露在箭雨下,忙喝令躲在阵后战战兢兢的民夫补上来继续推车,一次又一次的替补上来推车的民夫一遍又一遍的被射死,时而夹杂着倒霉的武田军被流矢穿过缝隙射死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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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武田晴信在更科八幡宫寄进祷文是真事,祷文的大致内容就是这样,当然还有一篇长尾景虎的祷文,把武田晴信骂做佞臣。许多文学作品里把两位大将描述成英雄惜英雄,相互欣赏的模式是错误的,两人就是恨不得你死的仇敌关系,包括上杉谦信后来没有禁止甲斐的海盐运输也不是什么重情重义,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