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相识,始于一碗红烧肉。
那时天元宗正经历浩劫,十几岁的江非凡幸而有师父师伯们庇护,逃过一劫,带着凡赐狼狈逃出青山。
虽然侥幸活了下来,江非凡却也身负重伤,凡赐更是被人打破了内丹,显出原形。
十几岁的少年,再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心境自然悲恸非常,他躺在青山不远处的草地上,没有半点求生意识。
静怡的微风吹拂在身上,恍惚间冰冷的身体渐渐感觉到丝丝暖意,大概是快要死了,脑海中清晰的浮现出娘亲慈爱的面容。
他娘是大户江家的厨娘,性子好厨艺一流,做得一手好菜深得主人家的欢心,对于她儿子总是混迹厨房这事也就并不追究。
她总是在做好主人家的饭菜以后,为他做一碗红烧肉,那是他最爱吃的菜肴,他小时候圆滚的身形就是被这样养出来的。
江非凡虽然是个下人的儿子,却没受到过什么磨难,童年可谓无忧无虑,直到江家被灭了满门。
他被娘亲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人被坏人杀害,看着儿时的玩伴被人带走,那是他第一次无声的哭泣,却并不是最后一次。
宗门被灭的这一天,他依然只能躲在暗处,看着那些恶人伤害着视他如亲人的长辈和同伴们,他痛恨自己能力低微,想着还不如与他们死在一处。
他躺在草地上无声的哭泣着,完全沉浸在失去的悲伤和仇恨中,身上没有半点力气,身上的伤也没有心思治疗。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抱了起来,十几岁的孩子已是半大少年,却被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抱在怀中。
他微睁开哭肿的眼睛,想要看看那人是谁,却只看到他脑后随着走动摇曳的如墨长发,和黑色的袍角。他的怀抱并不算温暖,却莫名让他有种安心的感觉,那是他晕过去时最后的印象,那个背影,他记了许多许多年。
他不止一次问过那人,为什么要救他,那人每次都只是笑着,或微笑,或冷笑,“救便救了,我乐意而已。”
江非凡直到他身死的那一刻,都搞不清那句话的真假。他自以为聪慧过人,却永远看不透那个似乎总是随性而为的人。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首先出现的是一碗色泽诱人的红烧肉,直接挡住了他全部的视野,他愣了愣神,才转头看向端着的人。那是一张异常好看的面容,如同精雕细刻一般的五官和脸庞,并不像女性的娇美,而是男子的俊秀。
那人微笑着看着江非凡,说出来的声音略带了些沙哑,“你一直在喊娘亲,还有红烧肉,我想你估计是饿坏了,特意为你去镇上买了一份,你看看可还满意?”
江非凡记得,他那时候完全傻掉了,只是呆愣着接过那碗肉,直接用手抓起来一块块塞进嘴里,眼里又再次落下泪来,那肉的味道他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混着泪的苦涩还有那人一直在身旁温柔的注视。
他们的相遇是这般美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以为遇上了一个好人,却没想到那是他一生的宿敌。
以至于后来的许多年,他一次次将他逼到穷途末路,却又一次次手下留情。
反目的原因,他早已记不清,也许是刻意忘记也不一定。他很多时候会想,大概也是他乐意而已。
最后将剑插入他的心脏将他的元神打破的那一刻,江非凡的心也莫名的跟着痛得厉害。
他很后悔,可是那人却不给他后悔得机会。
最后一战可谓毁天灭地,他俩都不是泛泛之辈,摩罗岛直接被两人打斗的余波削成了平地,露出下方炙热的熔浆,他看着他挣开自己的长剑,直接落入下方的火焰中。从那以后的万年岁月,他在这个世界再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墨炎……”他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深处手掌,那是他隔了百年以后再次唤出他的名字,取代了那个魔头的称谓,他突然想起,百年前,他俩也曾有把酒言欢的时候。
最后的最后,他报仇雪恨,飞升成仙,变成仙界之主,与深爱自己的女人结为道侣,这样完美的人生本该了无遗憾,可是他却一直忘不了那个人。
他这一生,有两个人是一直刻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将他从江家带走的师父,还有那个十几年后将他带走的人。
万年的时间,他对他的思念却有增无减,他始终坚信着那人肯定还活着,毕竟像他那般惊才绝艳的人,怎会轻易死去,他的追求,从来都不在这个世间。
那日想他想得厉害,江非凡遣退了所有的随侍,自己一人拿着琼浆来到天河边。仙界不比人间,那琼浆自然不是凡酒,连已经身为天帝的他都觉得有几分醉意,不觉脚下一个踉跄,本可以稳住身形,他却一瞬间放弃了,任由自己摔入天河的弱水之中。
沉甸甸的河水带着他沉入无边的黑暗,罢了罢了,江非凡这么想着,竟直接睡了过去。
再睁眼,却又回到了那个许多年前的血夜,他躲在厨房中,看着外面的刀光剑影,满心的震惊。这并不是梦境,在他成为天帝以后的许多年,他都没有做过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他站起身想要跑出去,却因为不适应现在的身体而摔倒在地。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力量,弱小如同蝼蚁。
多年的历练让他很快做出正确的决定,他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外面的状况。
再次经历这一次这样的场景,他的心境竟然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直到那白衣白发的人出现,心里才出现一丝波动。
他条件反射的想要跑出去,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如果按照以前那样,他肯定会被这人带走收做弟子的,可是这一次,他想要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于是从开始,他就有意的做出了改变。
江非凡看着曾经的师父将自己的玩伴带走,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意,他感觉到那人的神识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将那个后来成为魔修,且处处与他为难的人带离了江家。
一切归于平静,他从黑暗中走出来,心里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他后悔,可他却从未期盼自己能重来一次,这大概又是老天的眷顾。
他放肆的大笑起来,一个幼小的孩童在死人堆里狂笑着,这样的情景是多么的诡异,路过的魔修将他带走,这件事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只要是与以前不同,他都觉得高兴异常。
可是老天似乎不会就这么轻易的让他如愿,最后他还是被师父带回了宗门,那个他生活了十多年却怀念了成千上万年的地方。
难道那样的命运是逃不掉的么?当他回到熟悉的地方,心里涌现出一阵惶恐,可是当他看见江策以后,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这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装作幼童,试探着叫他媳妇,那是他们以前玩过家家时对他的称呼,那人的恼怒让他惊喜,如果是原来的江策,肯定不是这样的反应,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跟眼前这人有关。
日子又回到了记忆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只是多了一个人,这人便是改变命运的关键所在。
江非凡这样坚信着,他一边扮演着乖巧幼童的角色,一边死死跟着他的目标,他想要改变宗门的命运,想要再次看到那人,如果能够再见面,他肯定不会让最后的那个结局发生。
走过宗门的天梯,在幻境中,又一次看到那人的容颜,从未如此清晰,即使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幻境所致,却忍不住追随而去。
幻境中的人一如初见那时,手里端着诱人的红烧肉,他听到他说,我们要做一生一世的好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江非凡只希望永远留在那一刻。
再次见到宗门中那些熟悉的面孔,江非凡感动得简直要痛哭流涕。虽然他后来广交好友,可是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与他有些利益关系,为名为利者多不胜数,只有他幼时的这些人才是真真为他无私的付出。
他无比珍惜这一次的生活,每天尽情享受着那些人的关爱,宛若回到幼时。
只是他偶尔会去遇到那人的地方等待,他希望两人的见面也能与以前不同。
可是,千算万算,他还是没有料到宗门大劫会提前到来,而且招来那场劫难的起因还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带着江策找到那片药田,又怎会让那劫难提前。
他就知道,老天不可能对他那般好,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虽然比前世那次经历的要好上许多,可是师伯师兄们还是所剩无几。
他们的再次相见,依然是青山脚下,那时江非凡刚从地书中出来,满心的茫然无措。他终究还是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人,一如当初。
那人就这样出现了,他还带了一个人,那是他的师父,对江非凡来说,亦是非常重要的人。
江非凡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人,被身旁的凡赐提醒才醒悟过来,他慌忙移开视线,却听到一声轻笑。
“跟我走吧。”他脸上的笑依然温柔如暖阳,说出来的话早已与当初不同,江非凡却觉得亲切非常。
论道大会的前夜,江非凡曾问过墨炎,他是否当初那一次相见便猜到了,所以才那般熟络和干脆。
墨炎只是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前世总总已成往事,我只愿,今生不再与你纠缠。”
那是他们最后说的一句话,他还是离开了,虽然方式并不像那一次那般惨烈,但结局却是一样的。
那时候,大家都看着江策飞升,只有他,目光从未从墨炎身上离开,目送着他一同升入仙界。
这一次,他不再是他的宿敌,在他们还是好友的时候,他总是借故光顾他的摩罗岛,一心只想着与他亲近一些,更亲近一些。
以前他不懂这样的的感情算什么,可是当他看着江策和师父的相处,心里终于有了些懵懂,他对他的执着,也许是倾慕也不一定。
想要每日与他相见,想要与他长久在一起,不只是做朋友那般简单。
只是老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却又再次将他打入谷底。最后回来的是他的师兄江策,而那人,连一缕残魂都没有留下。
这本来就怪不了谁,成王败寇,这事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可是为什么那人每次都会变为其他人的踏脚石呢,老天是如此不公,他不过是个一心求道的可怜人而已。
他没有心,是的,他没有心,他不爱这个世界的任何人。
江非凡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就算他明白了自己对他的感情,最后的结局依然会是求而不得。
几百年以后,他依然如同之前那般做了仙界的天帝这一次,他与他,再次擦肩而过。
只是稍微有些不同,他偶尔会下到人间,看望那些还活着的亲人,只有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心中才能感觉到一丝暖意,这也许是上天对他的一点补偿吧。
随风道人的失踪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却没有过问,每个人都有不能向外人道出的心思,他身为天帝亦是如此。
有一次,随风竟然直接找上他,问他要了仙界保存千万年的帝流浆,那是精怪化形所需,虽然不知道他要去作甚,江非凡还是给了他。
多年以后,他偶尔回到宗门,与师兄信步唱晚池旁,看着那池中长出的黑白莲花,心里才有一丝了悟,可是那丝感觉却转瞬即逝,他也并没有在意。
直到多年以后,随风道人收了两名弟子,据说是那两株莲花所化,他好奇之下回到宗门探望,远远的便看见了站在随风道人身旁的两个幼童。
一黑一白,同样的身形容貌,白衣者面无表情清冷如雪,而那黑衣者脸上却带了一丝淡笑,暖如朝阳。
江非凡的目光落在那黑衣幼童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半分,只觉得这大概又是上天的眷顾,忍不住一滴清泪滑落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