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王端的怒吼,安滹、谢共、刘纯一起单膝跪倒。
安滹三十八年老将,不是什么恐吓、残暴可以吓到的。他向来行事稳健,坦然说道:“整个成德军,多半大将都被韩愈暗中买通。韩愈来到,万一有诈,我与司马死死护住元帅。”
安节、李获、安董也紧跟一步,同声大喊:“我等也死死护住元帅。”
蔡润拉他,大喊:“辕门内,末将已按钧旨,代替谢共,排定五百健卒,分别是枣木陌刀二百柄,点钢枪五十条,亮银刀五十柄,弓手一百,弩手一百,拔刀开弓,摆成仪仗,迎接韩愈。元帅如果不许,立刻撤掉。”
王术正被他们这一通搅合,有点犯迷糊,这么多人,难道都投了韩愈?
长庆二年(822年)三月初三。镇州,成德军大营。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中原自古就有这个民谚,这天是黄帝诞辰日,又被称为上巳节。
成德军节度使王术正对大将们的举动,有点莫衷一是。
他心想:安滹、谢共跑过去了,算两个,他们很可能得到了韩愈的封官许愿。但是,这边安节、李获、安董、蔡润、刘纯又没去,也没见过韩愈,总不至于都反了吧。
难道真的是自己决断有错?来不及七想八想了,得赶紧下令。
他恢复情绪,坐于正堂锦缎金交椅,大喝道:“拔刀开弓,迎接韩愈。”
安滹、谢共、刘纯、安节、李获、安董、蔡润七将,以防备韩愈有诈为名,紧紧护住王术正。
大营牙将何方、侍从牙将安巨按照主帅吩咐,顶盔掼甲,大踏步走向辕门。见辕门口一个大胖子老头,身披四品深绯袍,腰悬十一銙金带,头戴平巾帻,腰佩银鱼袋,双眼怒视,手按昆吾雄剑,威风凛凛站在那里。
这无疑就是韩愈。何方、安巨打量他,却是孤身一人。其背后高挑起两个黄绫包裹,明显包着长条匣子。一个匣子肯定是天子册书、兵部右符、告身锦卷,那么另一个匣子是什么呢?
何方、安巨二将不及细想,单膝跪倒:“钦差韩侍郎在上,成德军节度使王术正,有请侍郎检阅健儿,大帐金交椅虚位以待。”
韩愈大喝一声:“叫我看看王常侍多大的威风。”
他为啥这样称呼王术正?
二月初二,天子已经封了王术正为检校右散骑常侍、成德军节度使。按照惯例,地方官在朝廷有职务的,按京中职务称呼。韩愈代表天子赶到成德军册封慰问,恰恰一个月时间。
韩愈高声喊过,看大营之内,五百健儿整队而来,霎时间列成阵型。
二百精兵执枣木陌刀,耀动日光,架起长廊。
五十精兵执亮银刀,五十精兵执点钢枪,刀枪交叉,对向而立。
弓手一百,弩手一百,弓开满,弩上箭,怒目而视。
这样的仪仗摆成三百步长近一里远的阵势,刀剑森森,弓弩齐张,虎狼林立,叫人不寒而栗,肝胆俱裂。
说的是检阅,但真刀实枪,拔刀开弓,谁知道下一瞬性命在哪里?
韩愈略微掸衣,缓缓整冠,款步而来,不疾不徐,双眼平视,目中无人,直奔节度府白虎正堂而来。
两边五百健卒看他过去,兵刃纷纷开列,肃然站立,单等一声令下。
海产贩神蓬莱子苌度,携昆布仙姑立于云端,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看王术正如何处置。
忽然有一名牙卫队队正高呼:“欢迎韩侍郎!”
果然是杀韩的信号。再看前面最末端的八名卫士,个个都是巨人,弓弩齐刷刷转向韩愈。
这时候,韩愈哪能不知道这个队正所喊就是刺杀暗号,他一面大步走,一面轻喊一声:“变!”
背后飞出昆布神杖,电光火石之间,变为丈二长的大杖。韩愈以杖头对前面这八名卫士一掠而过,八卫消无声息,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前面无兵,韩愈一抖昆布神杖,变为一支毛笔,放入袖筒。
不一时,大唐兵部侍郎韩愈韩退之,威风凛凛到了白虎堂门口。
看王术正及其身后诸将,他并不答话,怒冲冲直奔正堂锦缎金交椅,高声喝道:“检校右散骑常侍、成德军节度使王术正接天子册书。”
王术正看韩愈硕大的体型,威严的神貌,大无畏的气概,经过这样的枪林刀阵面不改色,果然是神人。再看刚才靠近的八名卫士,忽然吓死,王术正也心下十分骇异。
昆布神杖并没有让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看见踪影,他以为那八名恶狼是被韩愈吓死的。
他还在愣怔,猛听韩愈高声一喊,惊得一哆嗦,急忙领头跪下。后面所有大将都纷纷下跪。
韩愈将背后一条黄绫包裹取下,展开竹简漆书,一字一顿宣布册书。
按大唐定制,对于三品以上大员封官,称为册授,五品以上称制授,六品以下称敕授。王术正的右散骑常侍,为从三品。对他的册授二月初二旨意已定,只是没有派员正式宣诏。
在钦差大臣宣诏之前,这中间的时间,兵部要紧急制作竹简漆书、兵部右符、出身锦卷、紫色袍衫、十三銙束金玉带、金装鱼袋、紫色常服。
更要为其母亲、正妻、子女进行对应封赏,制作对应出身、服饰。
还要对其新选的属官将佐进行一一敕封,制作相关出身、右符、朝服。
韩愈对着竹简漆书,朗声宣诏:
门下:
井陉之间,大唐重镇。公侯守卫,职分相称。今有回纥阿布思部王术正,胸怀卓识,善驭部属,兵威肃然,堪当大任。赦其冒犯弘正之罪,册授检校右散骑常侍、镇州大都督府长史、成德军节度使、镇冀深赵等州观察使。
其母李氏,可封伊吾郡夫人。
其妻孙氏,可封龟兹郡夫人。
着即施行。谨言。制可。长庆二年二月日。
韩愈宣读完毕,高叫:“王常侍接册书,加朝服,并请伊吾郡夫人、龟兹郡夫人领旨谢恩。”
王术正老娘李滋娘及妻孙氏早已候在里面,听到这里,一起出来,众将让开位置,叫她们跪在王术正身后。所跪众人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王术正谢恩起身,看韩愈一脸灰尘,急忙让他到客堂稍歇。
韩愈并不多说,直奔客堂。那些摆起仪仗的五百卫士,没有哪个叫他们散去,仍旧手执兵刃围在院中。
韩愈镇定自若,看此情形,勃然大怒:“王常侍,这些仪仗兵为什么还不散去,如此大胆放肆,无礼举动,难道要行刺本部不成?”
王术正胡乱指一指身后的大将,对答:“韩侍郎容禀,之所以这么放肆无礼,都是这些将士干的,不是我的本意。”
韩愈双眼一瞪,厉声喝道:“放你娘的大狗屁,天子觉得你有将帅之才,所以册授你为节度使,却想不到你竟指挥不动这些士卒!”
王术正的侍从牙将安巨,手执兵器上前几步说:“请问侍郎,先太师(指王武俊)为国家击退朱滔,他的血衣仍在这里。我军有什么地方辜负了朝廷,以致被作为叛贼征讨!”
他说的这件事,是指去年王术正杀死田弘正之后,朝廷不承认王术正的节度使,另外任命深州刺史牛元翼为成德军节度使,悬赏王术正首级。牛元翼是王承宗旧部,而王术正的兵马围困深州,一直到现在。
也就是说,到现在王术正被正式册授成德军节度使,在成德军有两个合法的节度使。
韩愈听他说的不是没有半分道理,于是缓和情绪,进行耐心说服。
他说道:“不愧燕赵豪杰,还记得先太师。尔等先太师初时叛乱,后又归顺朝廷,而朝廷不计前嫌,对他加官进爵。因此,由反叛转而富贵,难道还远吗?从安禄山、史思明到吴元济、李师道,割据叛乱,不听朝廷规劝,他们的子孙至今还有没有存活做官的?”
王术正及安巨,乃至蔡润等众将都回答:“没有。”
韩愈又说:“田弘正举魏博以归顺朝廷,他的子孙虽然还是小孩,但都被授予高官;王承元以你们成德归顺朝廷,还未成人就被任命为节度使;刘乌山、申道当初跟随李师道、吴元济叛乱,后来投降朝廷,现在,都是节度使。这些情况,你们都听说过吗?”
安巨及卫士旅帅等却不太服气,回答:“田弘正刻薄,所以我军不安。”
韩愈鄙夷的一笑:“你们就是一头头的猪,说话顾头不顾腚。你们也害死了沂国公,又残害他全家,说说看,这又是什么道理?”
安巨及众旅帅哑口无言,只好都说:“侍郎教训得对。”
王术正听到这里,深恐韩愈再“噗哒、噗哒”一通说,引起所有将士军心动摇,厉声喝道:“侍郎前来,代天巡狩,哪有你们的屁放,滚!”
安巨哪敢怠慢,带着所有五百卫士,跑出成德军大营的院子。
王术正现场领教了韩愈的韬略和胆识,这厮绝非常人可以对付,已经不再想七想八如何对付了。
他对韩愈说:“侍郎这次来成德,想让我干什么呢?”
韩愈说:“神策六军的将领,像牛元翼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但朝廷顾全大局,不能把他丢弃不管。为什么你到现在仍包围深州,不放他出城?”
神策六军,是玄宗时哥舒翰围困、阻挡吐蕃建立起来的,后来成为天子直接掌控的军事力量。到宪宗时,主要任用宦官担任神策军大将,使得宦官专权尾大不掉,形成中晚唐藩镇割据、宦官干政的被动局面。
韩愈这样说话,是开列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药方,既然册授王端为成德军节度使,牛元翼这个节度使就必须作废。而牛元翼如果没有去处,当然也难以交代。
他这时候,哪里还顾得回奏天子,必须机断处置。否则,白来一趟。不但是白来,必然失信与王端及其部将,也是失信于天下节镇。足见韩愈胆魄。
王术正听他这样安排牛元翼的去处,也就彻底放心了,赶忙说:“我马上就放他出城。”
正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王术正大喝道:“谢共、蔡润,你们还不赶快摆宴,为钦差接风洗尘。”
这场惊心动魄的军营政治较量,以韩愈大胜而收尾。
王术正看韩愈洗漱一番,将他请到宴席正中位置坐下。
恰在这时候,安巨来报:“牛元翼突破深州重围,围城主将情知韩侍郎在,就等您下令再追?”
王术正笑笑:“任凭他走吧,追他又有啥用?”
这里大摆宴筵,众将如众星捧月,将韩愈围坐在中间。
韩愈笑道:“我有几个脚夫,还扛着天子赐给王常侍的朝服、旌节,在辕门外等候,叫他们也来喝一口热水。”
王术正大惊失色,辕门外的陷阱翻板拉了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