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雨水淅沥沥,诸事不宜,营州都督张俭闲坐独酌,颇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姿态,高履行姗姗而来,见得张公如此忧怀之态,心中也是冷笑不已,你我皆是坐享其成罢了,又何必故作高张?
然此话终归不能明说,笑融融寒暄了一番,下人知情识趣添了杯盏筷箸,二人对酌赏雨,好是附庸风雅。
念起高句丽郡主冒雨而走,高履行也是心绪不佳,好在张俭已经将结盟之事连夜记录,一大早就命快马送往洛阳,今番也多亏了徐真,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这莫大的功劳。
此二君想起徐真还遭软禁于客居院落之中,只能朝廷发落,而他二人却闲适舒坦地饮酒赏景,静待功赏,如此对比,真真叫人心头舒畅万分,似乎先前与徐真的龃龉,也并非那么让人怨恨了。
正窃窃笑谈徐真之事,府中执事却冒雨从外面滚了进来,只说府军衙门的人又来闹事抢人了!
张俭与高履行勃然大怒,这等目无长官,视军法国律于无物的行径,不惩戒一番不足以振军威也!
这两位好歹是幽营二州的都督,三番两次被徐真践踏颜面也就算了,连徐真的属下都如此蛮横,他们又如何不怒!
“来人!召集军士,跟本都督出去,将这等乱兵都给拿了!”
都督府中的护军轰隆隆集结起来,足足二百之数,于雨中肃立,披甲按刀,赶到都督府门前,果见得周沧和薛仁贵等诸人静立府前,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他们的铠甲之上,如荷叶上的露珠一般站不住脚,就好似被诸人的气场排开一般!
“尔等欲反耶!”
张俭站于府阶之上,指着周沧等人骂道,都督府的护军齐刷刷抽出刀剑,锵锵之声不绝于耳,杀气顿时弥散开来!
周沧和薛仁贵等武将皆不能忍,张久年却按下诸人,缓缓上前来,朝张俭行礼道:“都督息怒,我等并非喧闹,只是要迎回我家主公则已。”
虽然张久年有礼有节,然张俭怒火中烧,哪里会给好脸色,高履行仗势欺人,跳脚骂道:“尔等这般不开眼的狗奴!徐真罔顾军法,擅自行动,延误募兵时机,兵部文书都还未下来,你们还想着要接他回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张久年也不与之争论,只是淡笑着道:“两位都督还请见谅,都督府未有收到兵部文书,我折冲府军衙门却收到了兵部的行文,相信都督府的军文也很快会抵达,吾等诸多弟兄,只是等着主公被释,并非逼迫,更无喧闹之意。”
张久年言毕,张俭与高履行也是相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来,这兵部下发军文,为何不先到都督府,却是先到了折冲府衙门?
周沧等人只是冷眼相看,甚至连脚步都不挪动,想来是笃定了徐真今日必能被释了。
“哼!徐真违犯军令,已然是定论之事,想要从都督府走出去,直乃笑话,你们想等便等罢!”
张俭见周沧等并非要抢人,心头也烦闷,就要拂袖离去,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都督府门前道路的尽头,一匹驿马如黑色的闪电一般疾驰而来,果真有兵部军文送来!
那驿兵也不敢拖沓,滚鞍落马就呈上军文,张俭眉头紧皱,查验了一番,确是兵部军文无疑,可打开一看,表情却凝固了起来。
“这!这不可能!怎会如此这般!”
高履行见张俭有异,慌忙抢过军文来,只扫了一眼,心头顿时如遭雷击!
“着徐真为辽东道行军总管!节制幽营二州兵马,即日入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久年等一干弟兄见二人被一纸军文震慑得面无血色,心头无不振奋欣喜,真真是扬眉吐气!
“都督府重地,我等卑微,却是不敢入内,劳烦二位都督将行军总管给放出来,免得耽误了辽东战事。”
张久年特地加重行军总管四字语气,张俭与高履行怒发冲冠,却又无可奈何,这张俭也还好,念及今后要屈居于徐真之下做事,生怕徐真报复,也就只能忍了这口气,而高履行依仗父辈权势,却仍旧不肯相信。
“此事必有蹊跷,待我发书询问清楚,再跟你们算账!”
高履行撂下狠话来,带着随从愤愤离开了都督府,而张俭无奈,撤了护军,自己垂头丧气地到客居院去请徐真,一时羞愤难当,真真是奇耻大辱!
本以为将徐真拿了回来,能够借助此事扳倒徐真,又有长孙无忌和太子殿下在洛阳筹谋,必定能够除去这根肉中刺,哪里想到峰回路转,上头非但没有处置徐真,反而授了他行军总管的权柄!
徐真本就帮助高仁武拿下了图壤,如今得了行军总管的军权,又节制幽营二州兵马,若顺利进驻图壤,辽东之战的首功,俨然已经被徐真拿下,而且根本就是唾手可得!
若徐真在辽东之战中立下不世之功,今后想要排挤他,可就更加的困难了!
张俭一边走着,心头不断翻滚,想那徐真本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武侯,这才短短两年不到,就踏入行军总管的行列,朝中公侯贵胄,哪个不是当年跟随圣上四处征伐,从龙有功的老臣,放眼整个大唐,何人有如此际遇,在两年不到的时间之内,走完了别人大半辈子才能企及的晋升之路?!!!
此番征辽,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可谓精英尽出,刑部尚书、郧国公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左领军常何、泸州都督左难当为平壤道行军副总管,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行军副总管本该由江夏王李道宗来担当,奈何此公前往吐蕃送亲未归,只能空缺。
而诸如张士贵、执失思力、契苾何力、姜行本、吴黑闼、李元正等,皆为辽东道行军总管隶之,如今徐真得了行军总管的职,可就真真踏入了一流武将的行列了!
念及此处,又叫他张俭如何不挫败?
到了徐真房前,张俭死死捏着拳头,紧咬了牙关,最终还是换上一副笑脸,叩响了徐真的房门。
徐真经历昨夜的良宵美事,也是留恋红床笫,晚睡梳洗迟,见得张俭上门,却是笑容满面,想来自己的布局已经是见效了。
果不其然,张俭讪讪着将兵部的公文奉上,尴尬地解释着,徐真表面上故作宽大,然私底下却忧心忡忡。
因为根史料所载,刺探辽东地势形态,献上舆图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张俭!
他徐真一番误打误撞,救出了高句丽银珠郡王高仁武,又带领反抗军拿下了图壤,献上了舆图,实则是将张俭的功劳给抢占了过去,也不知今后会发生怎样的连锁反应,到时候如何收场还是个问题!
这张俭虽然心胸狭隘又胆小怕事,却也并非一无是处,今后说不得要给他补回一份功劳,故而徐真并未趁机落井下石,反倒笑吟吟地体谅了一番,给了张俭好大一个台阶可下。
张俭本以为徐真会趁机嘲弄自己,没想到徐真如此宽容待人,心里越是羞愧,想起种种龃龉,皆出自于长孙无忌的指使,却是将自己坑害得好生惨淡,细想一番,对徐真的仇怨也就冷淡了下来。
周沧等人自是欢欢喜喜将徐真迎回衙门,有了行军总管的权柄,连忙将幽营二州的兵马都集结起来,又将地团的府兵都招募过来,林林总总共计五千余人,也算是大军在握了!
五月中旬,徐真命张俭坐镇后方,筹备和输送粮草军械,自己则带领周沧、薛仁贵、谢安廷等猛将,渡过辽水,正式进驻图壤!
高仁武见得徐真带来三千精锐,大喜若狂,图壤军民无不欢庆,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皆称徐真部为大唐雄师!
徐真的燧神祭司之名早已传遍反抗军,信徒皆称其为“燧氏蒙”,如今又带领大唐天军前来援助,出师有名,荣留王的残部以及诸多支持正统的反抗军,无一不将徐真本部人马视为仁义王师,沿途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大唐军士自是与有荣焉。
徐真以德报怨,宽仁以待,命张俭负责极为紧要的后方补给,这张俭果真知恩图报,军资从未紧缺,而且还及时传递军报军令,也让徐真颇为欣慰。
五月下旬,军报再度传来,圣上率六军和司徒长孙无忌等文武百官,离开洛阳,前往定州,宋国公萧瑀留守洛阳。
数日之后,圣驾抵达定州,圣人命太子李治监国,并担负六军后勤,太子太傅高士廉、刘洎、马周、张行成、高季辅等人辅之,圣人则带领长孙无忌、岑文本、杨师道、尉迟敬德、刘弘基、阎立德等继续前行,十日之后,圣驾抵达幽州。
其时中书令岑文本神情顿竭,言辞举措,颇异于平常,圣人忧之,未出三四日,岑文本暴毙,圣人大恸,追赠侍中、广州都督,谥宪,陪葬昭陵。
悲愤之际,圣上命长孙无忌于幽州城南祭旗誓师,犒赏六军,命行军大总管李勣率军先行,而与此同时,唐军入驻图壤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泉盖苏文的耳中,盖牟城的高句丽军队,正式向图壤小城发动了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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