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云:本是草丛莽儿郎,奈何入了血军帐,生死一线百战伤,终得站在青天上。
徐真自有泼天大的功劳,这等功劳断是无法抹杀,然连升六七级之事,无论何朝何代都极为少有,可谓一步登了天。
虽说在这勋贵多如狗,勋贵满地走的长安城中,四品翊卫中郎将只不过是芝麻大的帽子,也没甚指挥千军万马的实权,然这三卫(注1)品秩虽低,却是皇家内侍,身份很高,且可由此升迁,为时人所重也。
徐真得了这翊一府的翊卫中郎将,也就意味着圣上寄托了厚望,今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而徐思儿到底是何人,大家也都已经心知肚明。
早先召见之时,李世民就说要徐真帮着做件事,没想到却是认了这帝女李明达做妹子,思儿自有思念女儿之意,又暗合李明达“兕(si)儿”之乳名,想来李世民是要这掌上金珠得以再次名正言顺地行走于宫禁之中,长随左右相伴矣。
对于徐真身边的弟兄,李世民也并未排斥,周沧等一十四名弟兄得福于那套红甲,纷纷成为了翊一府的校尉和旅帅,而秦广和薛大义等人则被擢为果毅都尉,拨付到了营州都督张俭的麾下,高贺术与胤宗也得到了封赏,带着自家弟兄,同样进入到营州都督府听用。
徐真推算过时间,过得年就是李世民第一次征高句丽的时间,这营州(今辽宁朝阳)直面高句丽,想来要做些战前勘探之事,使得诸人到营州,也就意味着徐真免不了要随驾亲征了。
当今圣主想要征讨高句丽已经不是甚么秘密,眼下既平定了吐谷浑,自是要趁势而为,待得年后天暖,估摸着征伐高句丽就要提上议程来了。
不过眼下却不是考虑这等大事之时,李世民自知如此提拔已然超越常规,然年纪越是长大,对儿女就越是贪恋,漫说李明达受了这等屈辱,自己被蒙蔽鼓里,心伤了这许多时日,单说这魏王李泰,他都恨不得让他搬到武德殿来住,要领了诸州都尉,却不予之官,每每多受言官进谏。
想到此处,李世民也是暗自叹息,自从魏征死了之后,这些个官儿里头,但敢冒死说话的,已经越来越少了,若果魏征还在,肯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如此提拔徐真了。
望着此时安安静静的朝堂,李世民竟是生出一种错觉来,只觉着这朝堂亦非以往的朝堂,他这天子也不似以往的天子了。
正失望着,却见得驸马都尉杜荷与长广公主之子赵节联袂而出,弹劾徐真勾结异族,为了个人私欲放走了慕容部五千人马!
李世民初始还有些兴趣,但听得二人越说越是放肆,只想着通过徐真,将老人李靖给牵扯进去,顿时心中发凉。
这朝堂之中从来不乏争斗,然而近几年来,这种争斗却慢慢从幕后涌现到了台面上来,这也让李世民感到极为不安,而这些个文官武将兀自争锋也就罢了,却偏偏将太子李承乾,四子李泰和九子李治给牵扯进来(注2),实在让李世民心头愤怒。
李明达已经将所知晓的情况都与他说了个明白,当时徐真为了拯救李明达,孤身一人入了慕容寒竹的圈套来,可谓孤胆豪壮之举,却偏偏被人抓住了这个由头,既有人提出来,朝堂的争议就此被拉开。
先是薛万彻弹劾李靖消极守城,不思反攻,以致于甘州差点陷落,守城过程当中死伤甚重,丢了国威。
再有高甄生诬告李靖以区区数千残兵,却最终击溃了阿史那厉尔近三万的强将精兵,其中必是以徐真为关节,驱使了麾下萨勒与柔然人沟通贼虏,暗中做了交易,又说契苾何力收纳异族,定是与李靖一同图谋不轨,并列举人证物证若干,说得煞有介事。
这些人也是不长眼,见得圣上犒赏三军,独不封李靖,皆以为圣上对李靖心怀不满,正是弹劾李靖的好机会,却不知在李世民心中,任何封赏都已经无法匹配老军神李靖的功劳。
这位军神百战百胜,引得诸军将士心怀嫉妒,这么多年来诬赖陷害从未缺少过,然李靖心性豁达,不作辩争,更洁身自好,从不参与朝廷的文武争斗,在李世民心中,他李靖才是真正的百官典范。
再说契苾何力这位异族将领,当初他被族中内奸造事,绑至薛延陀,李世民不惜用下嫁公主的代价,也要将这位死忠给赎回来,他最见不得别人说契苾何力有异心!
这些人见得圣上不开腔,心中自洋洋得意起来,觉着李靖此番必是晚节不保矣,然而陛下沉默了良久,这才睁开微闭双目来,朝李靖说道:“药师(李靖表字)公可有自辩之词?”
李靖见得圣主如此问话,不由心寒,颤巍巍站了起来,重重叹了口气,一辈子从未替自己辩解过的这位老军神,嘴唇翕动了好几次,终于是咬牙说道。
“陛下,臣服侍皇朝十数年,自诩只是个军人,纵然死了,也要马革裹尸,落个有始有终,也从不理会这些个明争暗斗,难道用了半辈子的出生入死,还证明不得自家清白与忠贞?”
李靖短短数语,却充满了苍凉,道尽了这些年来的辛酸,看着老军神佝偻的身躯,不耐久站而发颤的双腿,李世民双眼顿时湿润起来。
“朕又岂会不知药师之忠诚?只是老弟兄一个个走了,很久未得有人与朕说些真心话儿,朕只觉着,这朝堂越发不似朝堂,似乎都在等着朕死呢。”
李世民向来以仁义之君而著称,国民齐心,他也是宽仁大度,爱民如子,此番道出如此凶狠的言语来,朝堂之上顿时轰隆隆全数跪倒了下来!
李靖仍旧站着,与李世民相视着,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隋乱征战的日子,这位老军神朝当今圣上笑了笑,躬身请道:“臣李靖老矣,不复当年力气,本就是入了土的人,今番能退了吐谷浑的兵,全仗着中郎将徐真的八门神炮,圣上英明,这些个儿郎就是今后我大唐军队的新柱,臣有不肖,即请归以养老,还望陛下恩准!”
李世民闻言,怅然若失,其分明知晓内情,高甄生延误军事,几使甘州陷落,然李靖担忧寒了军心,并未将其解回京城问罪,反而使高甄生得了封赏,然而那高甄生却倒打一耙,急欲污了李靖名声,想到这里,李世民不由愤怒起来。
“高甄生,尔竖子当真以为朕老来无为也?朕宽怀以对,若尔不曾诬告李靖,朕也就放过了你,没想到你却接连使朕失望,征伐之时,尔坐违李靖节度,今日又反诬李卿,朕岂能再容你,念你劳苦,免了死罪,流放千里罢!”
话音刚落,群臣震撼,本以为圣上失了当年锐气,不曾想仍旧如此雷厉风行,说封就封,说流放也就流放了!
文武百官可不想于圣上发怒之际提出异议,然而侯君集却出列劝谏道:“甄生乃旧时秦王府功臣,还请陛下宽其罪过...”
此番侯君集孤军深入,端了吐谷浑老巢,功劳也算是实至名归,李世民已经寒了李靖之心,不想再打击老臣子,然而高甄生罔顾尊威,他又岂能再有所容忍,当即回复曰。
“虽是藩邸旧劳,诚不可忘,然理国守法,事须画一,若甄生获免,谁不觊觎?我必不赦者,正为此也,君集勿需多劝!”
高甄生闻言,顿时瘫坐于殿上,生怕累及妻儿,却是不敢多做抗争,随即被金吾卫带下了殿堂而去。
李世民见得人人心惊,也是暗自摇头,抚了额头轻叹一声,这才愠怒道:“都起来吧,难不成尔等都如那甄生竖子一般,对朕有所欺瞒,这才愧疚而跪?”
诸人闻言,不敢再跪,纷纷起身来,哪个还敢多嘴半句?
心情烦躁之余,李世民也是头疼不已,自是要恩威并施,故而朝李靖说道:“药师鞠躬尽瘁,朕知你素来忠心为国,却是甚么封赏都抵不过的,就让你家儿郎传承个世袭罔替罢。”
李靖年事已高,确实无欲无求,但想起李德骞和李德奖,心头感激,也是诚意谢恩则个,朝会闹了这一番,才草草收了场。
百官退去之后,自有一番议论,徐真之名也算是传播开来,既升了官职,又成了李明达的兄长,俨然成为了朝中新贵,可谓风光一时无两。
然有心之士亦能敏锐嗅出诸多不谐之意味,太子李承乾虽仍旧御下听政,然从头至尾未得表现,似乎也体现了圣上的一番心意,加上长孙无忌等一干文官居然毫无作为,就不得不让人深思熟虑了。
按说徐真该欢喜至极才是,然而他心头却没有任何的喜感,脑海之中就只有李世民的叹息,还有李靖离开之时,那落寞的背影。
不过这样的负面情绪很快就消失无影,因为他有着强烈的预感,那件大事说不得就要来临了!
(注1:三卫是指亲卫、勋卫、翊卫,都是皇帝亲信重臣的子孙来担任,负责宫廷保安工作。)
(注2:这三人与李明达皆为长孙皇后所生,李承乾为长,李泰次之,李治乃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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